青登现在无暇去顾及下关方面的战事。
他目前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的“幕英谈判”上。
没有随从,也没有携带过多的行李,青登只带了一些干粮和几件换洗衣物。
轻装简行的青登,得以全心全意地赶路。
他所走的道路是东海街道,本计划在5日之内赶到江户。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
时值梅雨季,几乎每天都在下雨,雨滴落个没完,基本不见天晴的时候。
当前的日本可没有什么水泥路、沥青路,就只有夯实了、踩实了的泥土路。
泥土路的一大特点,就是“晴天起尘,雨天成沼”。
于是,在暴雨的浇灌下,东海街道变为一团接一团的沼泽。
再厉害的坐骑,也没可能在沼泽里飞驰。
萝卜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进。
它成了“泥牛”,而青登也成了“泥人”。
被“泥将军”所拖累,到头来花费了远超事先预期的时间。
一直到6月9日,他才总算是抵达江户。
就在青登抵达江户的当天,远在京都的德川家茂、天璋院等人,也开始动身返东了。
尽管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万众瞩目的“幕朝会谈”确实是落下帷幕了。
德川家茂、天璋院等人都没有理由再继续待在京都。
6月9日,他们正式起驾,离开京都,返回江户。
随着德川家茂、天璋院等人的离开,热闹一时的京都,重归安谧。
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京都的这份“宁静”,并不会持续太久。
……
……
文久三年(1863),6月9日——
今日的天气尚可。
虽然没有放晴,但总算是不再下雨了。
青登昂高脑袋,伸长脖颈,眼望远方的江户城。
巍峨的江户城之下,是熟悉的“江户八百八町”。
望着眼前的这副熟悉光景,青登的颊间逐渐浮现出感慨万分的神情。
距离他于2月1日率领新选组上洛,已经过去了4个多月的时间。
时间虽不算长,但他却着实有一种“沧海桑田”的异样感觉。
对他而言,江户实在是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
他几乎所有的人际关系——兄弟、爱人、同事、上司——都是以这座城町为起点的。
不夸张的说,此地虽不是青登的家乡,却也胜似家乡了。
当初上洛的时候,他幻想过很多种返乡的方式。
比如:率领新选组的大军,在民众的夹道欢迎之下,浩浩荡荡地穿行而过。
没承想……他的首次返乡,居然是赶回来给幕府擦屁股。
这个时候,青登忽然瞧见前方出现了一道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
目前驻守江户的一众幕府高官——老中小笠原长行、老中井上正直、胜麟太郎,等等等等——获悉青登将于今日抵达江户,于是早早地等候在这儿,准备迎接青登。
眼见青登来了,他们赶忙挺直腰杆,打起精神。
老中小笠原长行率先上前:
“橘兵部,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辛苦您了。”
说着,他毕恭毕敬地弯下腰,脸上写满了谦卑之色。
他身后的其余官员,亦都是如此模样——眼巴巴地紧盯着青登。
之所以会如此,原因倒也不复杂。
一来青登现在已是重权在握的守边大将,哪怕是老中也没法在他面前放肆。
二来青登此次归来,可是来拯救他们的。
近日以来,为了应付江户湾上的英舰,在场的幕府高官们全都愁掉了头发。
江户的士民们一直在敦促他们尽快拿出行之有效的手段,还江户一个和平。
海湾上的英方舰队则始终在张牙舞爪,前阵子还直接往海上发炮了。
两面受气,压力巨大。
忽然间,他们收到一则消息——远在京都的“仁王”将要以临时特使的身份,全权负责与英方的交涉。
纵使是穷尽人类语言里的一切词汇,也没法形容小笠原长行等人听到这则消息后的心情。
这种能把人的手掌给烤焦的烫手山芋,居然还有人敢接手?!
可以很肯定的说:对于小笠原长行等人来说,在这种节骨眼里赶回来救难的青登,当真就跟救世主似的!
如此,便不难理解他们会在青登面前摆露出这样恭敬的态度。
他们就差直接跪下来,对青登高喊一声“爹!您终于回来了!”。
青登不咸不淡地回应了几句,随后便重新跨上牛背,在高官们的簇拥下,缓缓地进入江户。
“青登,好久不见了啊。”
冷不丁的,一道熟悉的中年男声自青登身后响起。
胜麟太郎策马上前,与青登并肩同行。
相比起并不熟悉的小笠原长行等人,胜麟太郎可是青登的忘年交,关系甚笃。
因此,青登一改刚才的平淡模样,换上轻浅的微笑。
“麟太郎,看你的样子,你最近似乎没有睡好啊。”
胜麟太郎苦笑一声:
“唉,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身为幕府里少有的“西洋通”,胜麟太郎自然是在此次的“幕英谈判”中负责重要岗位。
只见他的眼睛里有着不少的红血丝,眼眶下方挂着显眼的黑眼圈,面色蜡黄。
根据他的这副模样,不难看出:他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青登稍稍敛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
“麟太郎,我就直接问了:在我赶回江户的这段时间里,‘幕英谈判’可有新的进展?”
因为没有电话、互联网这种方便的东西,所以在赶路的这段时间里,青登基本就是处于“断联”的状态。
他无法获知外界的信息,他人也联系不上他。
天知道在近日里,是否又出现什么大的变故了。
因此,青登现在迫切地需要情报。
胜麟太郎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叹了一口气:
“我只能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你若是再晚3天回来,‘幕英谈判’就结束了。”
青登追问道:
“何出此言?”
胜麟太郎又叹了口气:
“英方放出消息:以6月12日为限,如果幕府还不接受他们的条件,那么他们将在这一天炮打江户。”
“我估计,就算真要炮击,英方多半也不会动真格的,顶多就只是打几发炮弹,加大恐吓的力度。”
“不过……即使只是一发炮弹,也足以给江户带来灭顶之灾了。”
“毕竟,江户可是一座哪怕只是一条着火的断袖,都有可能毁于一旦的城市。”
着火的断袖——胜麟太郎所指的,正是二百多年前的那场“振袖火事”。
超高的房屋密度,以及基本木制的建筑结构,使得江户的“弱火”属性基本拉满了。
倘若真的有几发炮弹落进江户街町,那后果确实不堪设想!
胜麟太郎的话音仍在继续:
“因此,小笠原大人已经亲自拍板了:如果你没能赶在6月12日之前回到江户,或是连你也没法劝退海湾上的英舰,就全盘接受英方的条件,交付10万英镑的赔款,息事宁人。”
青登听罢,不由得直抽了数下嘴角,面露不悦。
“10万英镑……真是有钱啊。”
“有这个闲钱的话,倒不如将其交付给新选组。”
“若能得到这笔钱,我能在半年之内打造出完全火器化的三千大军。”
“幕府天天在哭穷,可是又总能掏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巨额款项。”
“真是让人费解啊。”
10万英镑——折合下来,约莫27万两金。
27万两金……青登又不禁想到自己当初上洛时,所获得的可怜巴巴的3000两金军费。
先是动用百万两金来上洛,现在又准备用27万两金来赔款……
需要用钱的时候,各个势力百般阻挠。
需要节省的时候,却又一个劲儿地花冤枉钱。
一想到这,青登就格外不爽,心里有一种直接从“幕军大将”原地化身为“倒幕志士”的冲动。
幕府的这副德性,如何能收拢民心?
怪不得幕府的权威越来越低迷,实力越来越虚弱。
“青登,话也不能这么说。”
胜麟太郎一边说,一边摊了摊手。
“这27万两金,真的是幕府最后的钱了。”
“这笔钱若是交了出去,今年要如何给直参们发放俸禄,都将成为一个大问题。”
“交钱了事,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江户变为一片火海。”
青登不发一言,面无表情。
胜麟太郎亦跟着沉默下来。
未及,道路两侧出现越来越多的房屋,树木愈发稀少——他们已经进入江户的街町了。
说实话,刚开始时,青登险些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来的不是江户,而是某座偏僻小城。
相比起4个月前,江户又萧条了许多。
放眼望去,人流稀少
侧耳听来,声音寥寥。
全然没有以前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偶然碰见的一些行人,也全都是深埋着脑袋,神情麻木,步履匆匆。
造就如此状况的缘故,固然是因为英舰的深重威胁,导致有相当一部分町民都逃到外地了。
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参觐交代的废除。
根据参觐交代的规定,除了偏远的极个别藩国——比如对马岛上的对马府中藩——绝大部分大名每年都要前往江户,并在江户住上将近半年的时间。
大名出远门,自然是前呼后拥,带领大量随从。
托了此福,江户常年有一半以上的流动人口。
这自然是极大地促进了江户的旅馆、餐饮等各个行业。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旅游业乃江户的重要支柱产业。
而现在,幕府迫于萨摩等藩的强烈请求,已于1年前废除了参觐交代。
押在江户的大名夫人与子嗣,也被相继放回。
如此,失去流动人口的江户,自然是不可避免地愈发衰落。
青登一行人就这么又往前进了片刻,才总算是碰见还算稠密的人流。
眼见有衣着光鲜的幕府官员来了,街上的民众立即机械般地分散开来,站到大街的两侧,让出道路。
青登转动脑袋,左右张望。
便见路旁的民众全都仰着脑袋,眼神冷漠,瞪大双目地瞧着马上的官员们,眸中失去了往日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