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大舰缓缓的停靠在覆舟山北面码头,一队甲兵簇拥着一名身着时服、手持拐杖的中年人缓缓行下舰船。
陈主陈昌早已经在覆舟山等候了好一会儿,这会儿见到目标人物出现,本来有些焦躁的神情转为镇定,他本待起身行出幕下、上前相迎,但在行出了两步之后却又停了下来,转以一种故作从容的姿态站在原地等待对方走向自己。
从舰船上走下的中年人便是南徐州刺史、京口镇江徐度,皇帝出幕而后又退回的动作被其收于眼底,心中不由得暗自一叹,只觉得虎父犬子,国运怕是难如其名。
如今南陈国势衰弱,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而作为国主的陈昌在登基以来凡所作为俱乏善可陈,无疑也是难辞其咎的,而且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须知先主陈霸先当年立国之时同样艰难有加,局面凶险更甚今时百倍,但仍然率领一众忠勇部属再造南朝国运。如今的陈昌不说在国事方面有多么追及其父的惊艳表现,单单在待人接物方面都根本没有一个清晰的头脑和高明的手段。
就拿眼下来说,徐度作为方镇入朝,身为国主的陈昌在礼节上根本不必亲自来迎。既然来了,那自然也是想要表示出对徐度的重视和亲近,但在徐度登陆之后却又吝于相迎,一副傲慢姿态。
从台城至此上万步都走了,结果却吝惜这临了几步而使前功尽废,非但没有让徐度感受到多少身受礼遇的快感,反而直观的见到了皇帝对他确是心存芥蒂。
“如果临川王在朝,局面会不会有所好转?”
徐度仰望覆舟山上那气派的皇帝仪仗,脑海中忽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旋即便又暗叹一声。
临川王才干风采虽然同样也难企先主,但起码也是在身处危难之时有所表现,能力也经受住了考验,唯一可惜的是他并非先主血嗣。而今上背后又有着来自唐国的强势支持,加上先主遗泽,虽然才具不配,但同样还是稳稳的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徐度此番入朝,也与陈昌之前的各种拉拢示好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听闻唐国将要再次向南面倾注大量人力物力以干涉地方情势,故而想要入朝来探听一下唐国此番的真实意图。
毕竟他所坐镇的京口与淮南仅有一江之隔,如果唐国在统一北方后准备加大对南方的干涉力度,那么他也免不了要首当其冲的遭受影响。正逢眼下朝廷对他的态度尚算和蔼,想要拉拢他制衡临川王,所以他便借此机会来看一看风向如何。
在距离皇帝行幕还有十几丈的时候,徐度便丢开了手中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趋行入前作拜道:“臣徐度叩见主上!前者风痹缠身、足痛难行,未能入朝来拜,今者身弊转缓,便即来朝,还请主上见谅老病庸臣!”
陈昌对徐度之前的各种推诿态度的确是心存不满,而今其人迫于朝廷借势于大唐不得不来朝,让他心中既感觉几分快意,又觉得有些愤懑,他堂堂一国之主,竟然需要借势外国才能指使得动麾下臣子,这无疑让他大失颜面。
可是此时见到徐度病痛缠身却还努力维持一个谦卑恭顺的姿态,这又让陈昌心中大生满足感,看来这些开国元老、方镇强臣们对于他这个主上也并非全无畏惧,往日里的一些误会龃龉,往往还是沟通不够充分才产生的。
“徐公不必多礼!如今南徐军政重任一应委公,臣前问询也只是想请教一番治国良计,为国为朕,徐公都要谨慎的保重身体啊!”
心中怨气消散些许后,陈昌的态度也变得亲切随和起来,他上前一步,俯身搀扶起了仍然深拜在地的徐度,并抬手示意身后手持麈尾的侍从入前为其掸去衣袍上的尘土,并着员抬来肩舆,君臣一前一后、相谈甚欢的返回台城。
今天的台城相较往日气氛显得更加热闹活跃,不只是因为徐度的入朝,更在于朝廷已经在着手准备发兵平定南川岭表变乱的事宜。
唐使的到来一扫之前笼罩在建康上空的阴霾,让一众畿内时流心思也都变得活跃起来。
之前内忧外困的局面虽然是因南川变乱而陡然加剧,但其实源头还要追溯到北方的统一与大唐的建立。按照常年以来南北对峙的传统,北方一旦结束动乱而恢复统一,对于南朝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眼下的南陈固然与唐国有着各种密切的联系,但是这种南北分立的对峙思维却仍是根深蒂固,无论亲唐派也罢,还是敌视北方的本土派,心里都深怀一个忧虑,那就是唐国在完成北方的统一与人事整合之后,接下来会不会就大举的过江入侵江东?
包括陈昌自己,也是因为怀有这样的疑虑,面对日渐变本加厉的陈蒨时,仍免不了要姑息容忍,就是担心一旦国中产生内乱,或会遭到来自大唐的背刺。他固然是比较亲近大唐,但那也是出于维持自身地位稳定的需求,划江而治无疑是对他而言最为有利的局面。
此番唐使到来,首先是表态大唐愿意出兵平定南川岭表的乱事,这让原本因此愁困不已的建康朝廷大大松了一口气。无论这一番变乱是通过什么方式平定的,无疑都会给南陈内部其他的方镇势力以震慑,让他们不敢恣意闹乱。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大唐表示战后可以归还之前所占据的南川州郡,这对建康君臣而言无疑就是一个极大的惊喜,意义之大要远远的超过了平定王琳、淳于量等叛乱势力,甚至会给南陈的政治格局带来根本性的影响!
南朝向来有一种基于地理因素而形成的政治格局,名字叫做荆扬对立,即就是大江中上游的荆襄地区与下游的扬州三吴地区之间相持乃至于对抗的局面。从东晋初期的王敦之乱、末期的桓楚叛乱,一直到后续各朝的权位更迭,各项影响深远的政治事件,大部分背后都存在着这样一个脉络。
不过这样的政治传统到了南陈便不复存在了,因为南陈压根就没有掌握到对于上游荆襄的控制权,自然也就谈不上再有什么荆扬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