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对于有学问的人,特别是熊安生这种硕学鸿儒多多少少带有一定的滤镜,总习惯于将德行和学问挂钩。但熊安生这老先生,实在不能说节操有多高,或者说是南北朝这时代背景之下,其本身擅长的儒学经义政治变现困难,使其在行事上有种进退失据的笨拙感。
在南北朝时期,儒学属于是在野之学,无论南北统治者表面上多么尊儒崇道,但内心里都是不以为然。虽然不乏南北儒学宗室在朝为官,但细究之下,他们之所以任官,根源还在于他们本身的家世背景,而非所擅长的经义学术。
北朝范阳卢氏学术甚有可称,太原王氏王遵业也是一时儒宗,但他们的仕途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出身五姓之家。诸如熊安生这种没有门资世祚传承的寒素之士,哪怕学养再如何深厚,在学界声名如何响亮,都不能直接兑换成政治资源,老于乡野乃是常态。
熊安生身上也是很有几个梗的,其中一个便是有人欺骗熊安生,言道乡里某村有古冢埋葬着晋朝河南将军熊光,距今已经有七十二世,本来有碑纪事,但被村人藏匿起来。然后熊安生信以为真,掘地寻找却不得,于是便连年诉讼。
冀州长史都被他搞得不胜其烦,做出判词说:“七十二世,乃是羲皇上人,河南将军,晋朝也无此官号。”认为熊安生这一番诉讼实在是没有常识和道理,但熊安生仍然不肯醒悟,还是带领着家人向着这古冢号哭不止。
在这件事情当中,熊安生表现的固然是迂腐固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愚蠢,别人说啥他就信啥,完全没有常识可言。
但事实上,这就是南北朝门第为重的一个真实写照,熊安生哪怕已经是北地儒宗、学名崇高,但仍然比不上从地里挖出一个不知死了多少世的当官祖宗对其人生帮助大。个人的努力,在以冢中枯骨为美的年代异常的苍白无力。
那些嘲笑熊安生的人,真的相信赵郡李氏祖宗能明确追溯到李牧、李左车,陇西李氏就是西汉李广确凿无疑的血亲后代?但就算是这样,这些骨头都烂成泥的古人又能传承给后人什么了不起的禀赋和才能?
熊安生这一场寻祖闹剧,无非是南北朝门第森严、阶级固化的时代背景下,寒素之士求进无门的一次挣扎罢了。与其说是熊安生对此深信不疑,其实更可能的是他希望能够借此事件为一契机,凭着自己多年积累的社会影响和名望,将其家世向前追溯一番,从而实现门第的抬升。
总而言之,这位老先生绝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而是一个充满入世情怀、渴望仕途进步的名利之客。
这也并不是什么道德瑕疵,只是世上有才能也有抱负之人的正常心态罢了。甚至由于南北朝每个人所能获取到的机会和资源天然就不公平,当机会来临时,其人即便做出什么突破底线、伤害他人的举动,也不能说他的品德就比那些世族子弟更加低劣。
李泰以祖珽的《亡齐论》掀起一片舆论热潮,除了在博陵崔氏崔季舒的问题上有点歪了楼,其他方面大体都在控制之内。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场话语权公平开放的辩论,而是一群亡国之余竞相争夺政治资源的投机表态。
诸如熊安生这样的在野之士,无论是为了迎合朝廷的心意、批判那些亡国余孽,还是为了证明北齐的确贤路阻塞,无疑都会大力抨击赵彦深等人。
这样的抨击是有价值的,并不只在于用言杀人,更在于对北齐政治进行一个舆论上的清算。熊安生等人在进行了这一番政治表态之后,日后也就只能更加立足于大唐朝廷的立场,否则今日所言齐氏旧弊,来年都可以套在他们的身上。
李泰今日召见熊安生,除了表彰其人在此舆情风潮中的积极表现之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希望他能向绕开那些河北贡士来向朝廷举荐一些人才:“今关东诸境悉已平定,尤需从速立治,人地诚为施政之本。朝廷将欲派遣使节分往关东各地括户安民,因恐民情噪扰,百姓未解朝廷仁治之旨,需以深察关东乡势民情之才士为辅,未知熊卿可有良才荐于朝廷?”
关东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之后,接下来自然就要编户齐民、休养生息。虽然北齐故地那些原本留任的州郡官长也各有户数图籍等资料进献,但这些显然不足为凭,李泰需要更加全面详实的掌握关东各地户籍资料,括户均田乃是一切政令实施的基础。
时下河北各地府兵军府已经建立起来,可以维持河北各地一个基本的局面稳定,但是流民离散、豪强荫庇等问题却还需要专遣使者进行整理管制。就算李泰从关中派遣使者前往,也需要熟悉当地乡情乡势的人作为向导,才能深挖括户。
关东世族们乃是荫庇人口的主力军,自然不足信。而那些河北贡士们,都是当地所推举出来的,也难说有多少正直无私之人。
如今熊安生并其门生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大唐政治之热诚,对北齐各种积弊大加抨击,可以用于配合诸路使者检括户籍。甚至于来年河北方面的长久治理,也都可以多多仰仗这些不遇于时、但却有经世务实之才的河北贤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