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石子,轴承发出长长的呻吟,教人心生不妙。可以想象,若车子在桥上散架,往来旅客会用最恶毒的话语来诅咒我们。万幸它坚持住了。直到马车经过了吊桥,底盘才彻底散了架。
伯宁正在用小刀挑出缝隙里的蓝草壳,将它们收集到瓶子里。事实上,这些东西不巧刚在颠簸中洒落。若在瓦希茅斯的炼金实验室,他根本不屑于跟劣等材料较劲,现在就不行了。
“到了。”辛的声音传来。接着砰的一声,是他从断裂的车架上跳下来。
布雷纳宁塞上盖子。“这么快?”难怪这破车坏得也快。这么一路颠簸,铁打的车厢才能保持完整。他漫不经心地推门……一股冷风刮进车厢,还夹杂几片雪花。
炼金术士不禁呆住了。“等……这是……该死,什么?到哪儿了?”他忙跳下车。
“微光森林。”
“我们身后?快到王都了?”
“身前。瞧。”
伯宁仔细回忆了片刻。“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段路正位于旅程开头。难道我们走出森林了?”怎么还在下雪?
“不。你记性不错。咱们刚到森林外围而已,正处于开头阶段。”
什么?“那是上礼拜的‘阶段’。这时候我们该到铁爪城了!”
“根据委托内容,我们要去找风行者安川,有人提供消息说他在……”
“……在铁爪城。”伯宁咬牙切齿地重复,“你迷路了?”
“迷路的人不会知道自己的位置。这是必要的迂回。”辛回答,“四叶领的情况你也瞧见了,南部防线告破,望风而逃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想直接进王都,那可真是没门儿。”
“我们有合法身份。”
“别那么肯定。”辛提醒,“西党会注意你的行踪,为你的先见之明。依我之见,他们八成会将你当成刺杀公爵的夜莺同伙。”
“都这么久了,西境人可能早就忘记有我这么一号人。毕竟,我只是个商会成员,还是外国人。”布雷纳宁开始觉得为迟到编造的经历有点儿过火了。“还有王党。他们的目标该是西境公爵才对。”
“这我可说不准,得试一试。”
“怎么试?”进城找个卫兵,问他在通缉令上有没有见过自己?
佣兵惊讶地瞧他一眼。“自然是分开走,我又没榜上有名。你先留在附近的村子,我去小镇向商队打听情报。不论是西党还是王党,总不会找到我头上。”
似乎可行。伯宁打消了荒唐念头。“附近有村庄?”
“或许。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有。”
“不会是十年前吧。我说,上次?”
辛将两匹马从车架上解开。他不断拉扯锁扣,检查它们的鞍座是否牢固。“不。没有上次。”他转头向后走,炼金术士只觉高大的阴影扑来,就被挤到一旁。他钻进车厢,一把提起行囊,轻松拴到坐骑上。“我其实根本没来过这儿。”
伯宁确信他在开玩笑了。这诺克斯佣兵是可靠的旅伴,缺点是在沟通时,你很难分清他在说笑还是正经讨论。矮人帕因特说他脾气好,但在伯宁看来,这得取决于对方的心情。若把忠告当成笑话,这家伙定会着恼。
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正合适应付不知分寸、胆大包天、口无遮拦的少年人们,令他建立起威信。难怪他们将冒险者新手都丢给辛带领。
炼金术士邀请辛参与寻找风行者的任务,将他从小鬼队伍里解脱出来。如今他感谢我还来不及,伯宁心想。一路上,佣兵的轻松姿态就是佐证。
接着,他们抛下车架,骑马前行。“这儿。标记。镇子不远,村庄离森林更近。”辛在地图上找到了代表吊桥的一划,随后是小镇的圆点。“香豆镇。瞧见没?”
看见了看见了。伯宁不耐烦地接过地图,顺手塞进口袋。香豆还是臭豆,反正我不去。他只想赶快出发,把落下的路程追上来。话说回来,真有必要这么谨慎?布雷纳宁在夜里乘船离开瓦希茅斯时,傻瓜布列斯人只当他是过路商人,而非目标恶魔。
当然,这是“万用质素”的功劳,无法对人言。再加上他编造的借口,辛的选择并无不妥。但你多少要跟我说一声,他心想,我才是这次冒险委托的领队呀。
然而这只是开始,问题接踵而来。进入香豆镇前,他们经过一片荒地,伯宁只当是被农夫抛下的耕田。近些年战事频发,王国贵族四处征兵,武装农夫和流浪汉,要他们为自己而战。人们带着荣耀一去不回,留下无人照料的孤儿寡母和这些土地。在更南方的冰地领,这种事情已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关注。
可辛却减慢速度,还在田埂上停下来观察。“你看到焚烧的痕迹了吗,伯宁?”他问。
这儿有恶魔猎手?布雷纳宁吓了一跳,赶忙四处打量。“不。这儿挺干净的。”虚惊一场。
“坏了。”辛嘀咕一句。布雷纳宁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我指的是土地,老兄。”辛叹了口气,“农夫开垦荒地,需要烧毁杂草和木桩。这里就有人烧过,却没人来翻土。”
“凡人又不是铁做的。正午了,多半放下活计在家里吃饭。”
“这就是原因。我没看到烟。不生火怎么做饭?况且天冷了。”他摇摇头。“我们往里走走,别弄出动静。”
越往村内走,道路就越狭窄。布雷纳宁看不出周围环境的异样,但同行者如此警惕,教他也提起心。炼金术士将魔药握在手中,疑神疑鬼地打量。
村庄匍匐在山坡上,与吊桥和背后的小镇保持几乎同样的距离,但却是附近进入森林的唯一道路。荒地和农田向森林蔓延,房屋朝小镇增员,家家户户都有冒险者红羽毛的标记。原来这里是冒险者的补给点,伯宁在诺克斯佣兵当中待了太久,这才一下认出来。
但周围没有人声,四下空旷,简直称得上寂静。“地上有……痕迹。”
“不是车轮。”
“马蹄。还有人脚印。都挺深的。”
“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香豆镇的方向来。”辛作出判断,布雷纳宁认为他说得没错。“几小时前的事。恐怕咱们的计划有变。”
关于时间,伯宁就拿不准了。“不久前有骑兵来这边,或许是香豆镇的民兵队,这怎么了?”
“关键在于,民兵不大可能留下神秘痕迹。”
炼金术士窘迫地发觉自己没有用火种感知四周。在城市侦测站的压制下,他小心翼翼地用“万用质素”控制自己的无名者火种,时刻收敛着感知,以免被猎手发现。这种习惯一直维持到了现在。
当然,也更可能是身在山林村落,他不觉得这里能有神秘生物。伊士曼已是穷乡僻壤,伊士曼的山村还能怎样?然而这儿是无名者和秩序的战场边界。
“村子里没人了。”辛闯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推门查看。结果门没锁,里面摆设不乱,却延续了空旷和寂静,仿佛生活其中的人凭空消失。“根据不那么可靠的推断,或许与那些脚印有关。一队骑兵,神秘生物,他们来到了这,加上村庄忽然人去楼空。仔细想想,这会是什么原因?”
“骑兵把人杀光,再烧毁尸体?荒地有焚烧的痕迹。”
“太恐怖了。小镇骑兵该没这么丧心病狂……不过这年头,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可不少。你确实思路广阔,值得学习。”辛评论,“不过,荒地的焚烧得是几天前了,外面的脚印则只出现了几小时。否则时间太久,这点痕迹早就没了。不会是骑兵干的。噢,顺带一提,走过吊桥时才下雪。”
伯宁思考着种种事物时间上的关联。“小雪没有盖住脚印,所以骑兵经过这儿是较近的事。”很可能我们差点撞上……“没有村民的脚印,所以他们消失得更早?”
佣兵认可了他的推论:“没错。是村庄里的人先行消失,随后一队骑兵来查看。”
“谁杀了这里的人?”
“不,伯宁。这里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
“也许村民还活着。”炼金术士顺着他的引导说,“他们主动离开了,且走得很早,脚印被后来者覆盖。”
“不对。自行离开家,人是会锁门的。”辛轻轻一拉身后的房门,木头发出突兀地呻吟。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教人莫名心生寒意。
“那是匆忙中被迫离开?”
“谁会这么做?谁会逼迫所有人离开村庄?”
伯宁想不出来。“时间太久了,逼迫他们的人没留下痕迹。”
“不,除了脚印,逼迫他们走的人还会留下其他痕迹。瞧,桌椅没翻倒,被褥也没撕破……那么,不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人们离开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