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手足僵硬,不敢擅动。在这位恶魔领主面前,连死亡也不过是噩梦的开端。“夏妮亚·拉文纳斯离开了黑城。”
“她在也改变不了什么。”亡灵骑士语气中似有笑意,但一闪而过,有如错觉。“她不如吉祖克,这一任圣骑士长也不如奥兹·克兰基。”比较令人回忆起某些不愉快的遭遇,尤利尔知道这是警告。
这绝非首次。尤利尔思量。他见过这位不死者领主多次,全因誓约之卷作为圣经与同类间的联系,然而将原因彻底归咎于此似乎也不准确。最开始,尤利尔心怀忐忑,生怕触怒对方,在逼迫下惶然不知所措,但警告得太多,他反而不怕了。
黑骑士一定对他别有所图,或为身份,或为信仰,但无论如何,学徒早已打定主意不让这亡灵如愿。警告不算什么。既然他有所图谋,我很可能听见下一次警告。关键在于弄清他的目的。
“局势不同了,大人。”尤利尔对亡灵骑士说,“现在不是恶魔结社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
“没区别。”亡灵回答,“神秘支点步步紧逼,我们为生存而战。”
“你已经死了。”学徒指出。
“我站在这里,说明仍有人抱有不同的希望。”
真是怪事一桩,对方的话分明不算威胁,却令他一阵窒息。尤利尔难以克制地想起林戈特姐妹。她们会祈祷黑骑士的生,还是我的死?他恐惧回答。这意味着我的软弱吗?他不能给出答案!当窗外升起火光时,他的心在尖叫。不。不。别再想她们。
火焰流星般飞射,拖出缎带似的彩色光路。黑骑士并没有动作,但德拉的幽灵突然模糊了一瞬。紧接着,房间的外墙开始龟裂,炽热、耀眼的光芒溢出缝隙。
他听见一声祈祷。高昂、短促。来自全然陌生的语系,是北方炎热之地诞生的文化,与诸神的时代息息相关。每当夜色褪去,太阳升起,人们便用这语言赞美祂。
“熔流!”
热浪灼黑地板。尤利尔只一眨眼的工夫,烈焰喷薄而出,在面前分流,吹向四周。
等他恢复视野,房屋的三面墙已被空境交手的气流撕碎。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的杜兰达尔光辉闪耀,锋芒距离恶魔领主的面盔不过几寸,而后者单手提起“圣经”,招架住这一剑。
尤利尔吃了一惊,没想到圣骑士长会突然出现。庆幸之余,他立即拔剑挡在德拉身前,幽灵嗖一下钻进他口袋。
“审判!”莱蒙斯怒喝一声,杜兰达尔汇聚起惊人的热量,空气猛地膨胀。
『灵视』覆盖了所有可能,只见烈焰如从穹顶倾洒,在未来吞噬掉了整栋建筑,还把草坪和后院焚化一空。关键时刻,学徒躲入阴影,才得以在神秘的对撞中幸存。
此人早有准备。尤利尔意识到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见鬼。”他边后退边挥出冷光,嗤嗤的蒸发声不绝于耳。“费里安尼!”
亡灵骑士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以超乎想象的急速击中莱蒙斯的胸口,他闷哼着倒退。与此同时,“钥匙”也将杜兰达尔和它的火焰反推回来。传递的热能将铁手套烧灼得通红,但黑骑士似乎根本没有痛觉。
莱蒙斯双手握紧剑柄,额头布满汗珠。他无疑奋力抵抗过,但双剑相交,迎面的剑刃似乎比山还沉,他借着胸口的钝击撤力,鞋底在焦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刮痕,最终停在学徒身边。
“你和那恶魔要好,尤利尔?”圣骑士长听见了他的呼唤,“和恶魔?”
尤利尔咬紧牙关。“他救过我。从夏妮亚手上。”于恶魔猎手而言,只是苍白的理由。“你杀了他?”
“我会的。恶魔领主死后,很快会轮到小卒。我会把他们烧成灰。”莱蒙斯提起杜兰达尔,指着他的鼻子。“后退。”
“你想干嘛?”
“履行职责。”
不会是指单挑不死者领主吧?等同于自杀。但由于『灵视』的存在,尤利尔知道更多内幕。他转身便逃,没有提出半点异议。
……
黑骑士任由那高塔信使逃离,没有任何动作。幽蓝火焰打量着莱蒙斯,似乎在等待他出手。不得不承认,此人有种非凡气度,或许是出于对自己实力的全然自信。
或者有其他原因。不,他不可能猜到我的目的。莱蒙斯认定。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尤利尔当然不例外。尤其是他。莱蒙斯对他素无好感,怀疑他的立场已有一阵子了。盖亚的神官和露西亚不同,他们富有不该有的同情心,总按自有的一套规矩行事。他不会将议会的计划告诉对方。
那小子是个无耻的骗子,圣骑士长心想,而大多数不知情的人却乐意信任他。尤利尔与费里安尼交流时,展露出对恶魔的态度如此扎眼。露西亚在上,莱蒙斯曾无数次警告自己,不能将个人仇恨扩散到无辜者的头上。我竟以为他是无辜的!
有些事不可能用同情心来搪塞。他心想。是的,我知道你的小秘密,该死的混球。等这边的猎魔运动结束,莱蒙斯就打算去找他的麻烦。人赃并获,白之使也不能来拯救。
……但得先解决敌人。
事实上,他听得出学徒话中的诧异。眼前的恶魔身具诸多名号——加瓦什的夜之民称他为“死海之王”、恶魔结社视他为“不死者领主”,至于那些有幸见过他一面并活着转述这件事的人,则统一唤他是“黑骑士”或“死神代行者”,后者多半是白之预言时候的老辈人。
总而言之,这亡灵绝非寻常恶魔,若他是正面人物,大概在神秘领域中的名头会比莱蒙斯本人响亮得多。
面对这样的敌人,傻瓜才会不当回事。莱蒙斯还是侍从时,曾对“神学家”罗珊·托斯林的身材样貌记忆犹新,但关于不死者领主,他的回忆中只有战争和死亡,以及黑泥下堆积成山的骸骨。此人令神秘领域产生了对尸体的畏惧:不是出于死亡恐惧,而是对那些死去却又重新站起、带着生前狂热再次投入屠戮等血腥事务之中的战士。它们强壮、无畏、杀之不尽,至今仍是秩序支点的梦魇。
若我一败涂地,莱蒙斯不禁想,结局会比败在“神学家”手上要恐怖得多。学派巫师不琢磨人的残骸,但黑骑士会将他变成死神的子民,跟蠕虫为伴。
杜兰达尔似乎察觉到他的恐惧,黑银剑刃散发微光。亡灵瞥它一眼。
“它将切碎你亵渎的盔甲,恶魔。”莱蒙斯告诉对方,“你那下属就是这么死的。”
“手握一根火柴。”恶魔领主评论,“只会令人产生幻觉。”
“是吗?那把剑是你的火柴?无论你有什么阴谋,都会到此为止。我们知道你在搜集圣经。”
黑骑士眼眶中的幽焰一跳,关节发出刺耳的响声。
莱蒙斯在千钧一发之际提剑,才没被隔空劈来的魔力之剑撕碎。“你太执着于眼前事物。”他告诉对方,“安托罗斯之战后,你的目的昭然若揭!我们只需要把骨头放在网中,你就会自己钻进来。”
幽焰轻轻跳跃。现在才反应过来中计?太晚了。议会的帮手已在近前,莱蒙斯相信代行者会派来合适的人选。决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寂静学派已给我们上了一课。
他打量着这位白之预言时期的亡灵骑士。若它聪明的话,就不会在空岛之战后离开恶魔老巢。魔灵公主如今成了高塔的俘虏,在先知手下,没有秘密能够保全。为一张纸冒险来到黑城?也许其中另有缘由,也许结社只是加瓦什的寻常盟友?它根本不在乎?
多思无益。莱蒙斯知道这道理。死人的脑筋总没有活人灵活嘛,也许他根本没有脑筋可言。
咔嗒一声,亡灵骑士稍一偏头,钢铁相互碰击。若说畏惧乃人之常情,那这家伙与活人简直毫无瓜葛。一个嘲弄的声音从头盔下冒出来,充满轻蔑,“凭你?网?”
“是‘我们’。”莱蒙斯纠正。
……
他身后传来爆炸声。但没有火光,没有烟雾,房屋和街道如麦子般滑倒,而握紧镰刀的死神方才放下手臂。圣骑士长将杜兰达尔横在身前,连人带剑飞上了十几码的空中,但他总算接下了这一击。
尤利尔躲开砸倒的栎树,泥土溅了他一身。但他对莱蒙斯简直刮目相看:吉祖克和奥兹·克兰基也不过如此。而按照神秘领域的理论,这一代圣骑士长还是空境中的年轻人,距离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积累。他开始怀疑自己不算了解空境的实力了。
不论如何,这绝非学徒能参与的战场。他抓紧赶到余波边缘,找到“长者”费里安尼的尸体,它正在一片烧焦草坪中试图对齐自己的腰。圣骑士长将它砍成了两截,但这顶多是顺手而为。
“没关系。”死人注意到他的目光,“肉身不过是躯壳,我已是夜之民。”
“你最好先藏起来。”尤利尔低头让过飞来的石块,“寂静学派出现在黑城后,他一定向光辉议会通报了情况。我真是傻瓜。”难怪莱蒙斯让我轻易逃出卡加特的城堡。“会有神官赶来。”
“让他们来。”费里安尼轻蔑地说,“我带他们去地狱。”
“是吗?莱蒙斯早料到你的领主大人出现,他请来的援军一定是空境。”
费里安尼的脸色变了:“你给他通风报信?”
“见鬼,圣骑士长又不是瞎子。”任谁在安托罗斯的惨案后,都该清楚那亡灵的目的是圣经。尤利尔把誓约之卷丢给他,并非只是为了躲避法则巫师的追杀。“说实在话,费里安尼,我不愿看你没命,不代表我会帮助结社。这是两码事。”
又一蓬泥沙兜头扬过来,被神术屏障挡在外。尤利尔转过身,长者已拼好了身体。“至于圣经,它记录着我的誓言,但并非誓言本身。无论如何,它不会比性命更重要。如果你的领主非要它不可……”
“你急着挣脱漩涡?”有人问。
陌生人的嗓音。尤利尔只觉空气猛地收缩,“长者”突然开始燃烧,烈焰冲天而起。滚滚浓烟扑面,他听见无名者发出惨叫。
学徒本能地召唤冰霜,但那绝非寻常火焰。几乎是顷刻间,金色火焰将费里安尼彻底吞噬,连灰烬也瞧不见。
他惊恐地望着这一幕,脑海中回荡着莱蒙斯先前的威胁。我会把他们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