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它落在莫尔图斯了。”尤利尔朝导师高喊,“接着它。”他用力一抛,把徽章丢过河面。
蒙蒙雪雾散开。导师已打碎障碍,朝帕尔苏尔走去。银歌骑士团的象征叮一声掉在他身后,滚入雪中。细微响动被风声覆盖,但它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能够抓住心神。尤利尔看见导师停下脚步。
“你在这儿干嘛?”他不看它。
“反正什么也没干成。”尤利尔抹掉脸上的雪花。“怎么会这样?是麦克亚当?你们明明逃了这么远……”
“早晚的事。”乔伊回答,“其实他还算帮了我。显然事实证明了,你没法把一样东西卖给两个人。”他捡起徽章,手指摩挲过十字,但紧接着朝身后一抛。“离开这。很快会有东西来。”
学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这……?”不是你的锚点么?他本以为导师会立刻苏醒。此等状况委实令人费解,因此当他随后看见乔伊打碎帕尔苏尔的尸体,把粉末融入雪中的时候,这种惊吓也来得不算猛烈了。
不该这么下去。学徒后悔了,我早就应该说出真相的。幻影也会伤害人,索伦提醒过我……“这是假的。”尤利尔脱口而出。“这只是你的梦,乔伊。一个漫长的噩梦。”
“噩梦。你这么认为?”
“相信我,这些都是假象。”尤利尔想不出其他话。“只是个梦。你该回到现实,别为噩梦受折磨。”
他等来漫长的沉默。风吹过河面,冰凌摩擦,沙沙作响。他们置身于星海之下,仿佛跨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千年后的时空。在那里,尤利尔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陌生,他觉得自己逐渐熟悉了诺克斯,然而导师有不同看法。
“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白之使轻声回答,“这不是噩梦,尤利尔。”
学徒没明白。
但他忽然发觉不对,赶紧将视线挪开。果然,下一秒使者转过身来。尤利尔在冰面上瞥见使者的蓝眼睛。要是我不低头,多半就回归现实去了。这种行事风格实在似曾相识。“统领大人?”他试探。
就在这时,指环拼凑着霜迹,弄出簌簌的响动,但乔伊还什么也没说。
『脚下』
尤利尔低下头。极地自然没有草木土石,只有群星倒映在冰面上。可它们距离地面都很远……不如说比抬头看天空更远。这些星星好像一颗颗冰冻的、孕育着宇宙生命的种子,被冰霜和严寒拒绝,深埋冻土,永恒维持着静止。
……在他们脚下,破碎的圆月极速放大,眨眼间覆盖了冰湖。裂痕组成一张惨白的笑脸,边角毛刺刺的。
尤利尔只觉一股凉意冲上脑门。月亮似乎就在头顶,不用伸手,抬头就能贴上光滑的碎片,或者干脆被深渊般的裂缝吞没。学徒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月亮!实际上,他脚下的碎月好像随时能突破冰层,而头顶的月亮马上会砸他的脑袋。恐惧之中,尤利尔完全说不出话来。
“祂来了。”使者告诉他。
……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麦克亚当不禁转头望天空。玛朗代诺即将迎来黎明,环状云带缓缓褪去,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模糊了影像。他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事要办,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急事的详细头尾。
“陛下?”斯特林终于姗姗来迟。
“我找到乔伊了。”应该是这回事?皇帝皱眉。“可是……”
“可是,陛下,呃?”
“算了。”感受无法形容。“等他回到玛朗代诺,你就开始实验。必须在维隆卡朝我要人前结束!总主教向我保证,圣堂修士不会再插手你的研究。审判机关嘛,首相应该能轻易解决。”
“当然。当然。”巫师首相咧开嘴,眉毛得意地舒展。“一切步入了正轨。”
“什么意思?才步入正轨?”
“不。不!我是说,即将圆满收尾啊。新时代正向我们招手!”
皇帝不快地瞪着他。伯纳尔德·斯特林稍微挺直脊背,露出全然自信、尽在掌握的微笑。他好像比我更高兴,麦克心想。这时他又感受到目光。难道是刺客?
书房窗外,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堡的旗帜上。缕缕湿润的烟云飘荡起来。它们溢出砖瓦石缝,钻出人的口鼻耳孔,突破大地的表皮。它们飞速上升,联结成网,把天空变成水淋淋的、皱巴巴的丝布。它们越聚越多,城市也越来越轻盈透明。朦胧中,世界缓缓扭曲,失去了原貌。
麦克挥挥手,透明的袖子驱散了雾气。“有奇怪的动静。”
“可能是契约那边传来的,陛下。他说什么了?”
“不是他。似乎是个女人。”
斯特林张开嘴,喷出一大股烟雾云霞:“最近有新的契约者?她又想说什么呢?”
皇帝透明的脸色不太好看。“这可不是你该问的东西。”但警告过后,他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只会重复我的话,还是通过乔伊的渠道。”
“噢,问我的话,那是他精神错乱也说不定。”书柜倾倒,雾蒙蒙的桌角穿透小腿,巫师只一耸肩。“她重复什么了,陛下?”
“谁知道呢?我忘了。”也许当时我该念教典。皇帝哼了一声。
……
『我能感受到你。』
尤利尔差点跳起来。这声音属于帕尔苏尔!他不禁去看她的尸体。
“你当然可以。”使者闭上眼睛。
『仪式成功了?』
“我这么希望。”奇异的韵律在雪地上响起,但短促而细微,只不过是使者抽出刀。冰刃从虚无中诞生,边缘薄如一片雪花。他一刀刺入脚下的冰面,水中的月亮变得更加丑陋,裂隙扩大,形成千万块细小的碎片,但仍维持着一个圆圈的模样。刀刃颤抖起来。“现在弄死你我会更高兴。”他很疲惫,“你为什么不自杀呢?对我们都好。”
『我自己没办法完成,只好麻烦你了。就像你对那可怜的凡人的躯壳做的那样,不会多一步。』声音回答,『为我难过吗?』
“你不是能感受到吗?”使者反问。
『让你难过的事情太多了,连我也没法一一分辨。好一段可悲而短暂的时光……』
使者咬紧牙关。“这话你说过一遍了。把嘴闭上。”
尤利尔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事实上,他听清脑子里的声音就很费劲了。无数杂音环绕着帕尔苏尔的话语,她仿佛身处闹市。
『那就打开门吧,到我身边来。只不过是又一次选择,并不困难。』
“这不是事实。”
『你可以亲自体会。拔出剑,完成仪式罢。让我分享你的全部。痛苦是什么?只不过是幻觉。』
“噢,是么?”使者忽然放开刀。它不再颤抖,更不再锋利。尤利尔发觉冰层下的碎月猛然缩小,好像被针扎漏的气球。
『是……是是……是幻觉觉觉觉……』
可怕的神秘度冲击火种,学徒差点被掀倒。寒流从天而降,阴云覆盖了星空。雪浪冲下山坡,被尤利尔打断的魔法开始复苏,冰川隆隆摇动,制造出灾难般的宏伟景象。
梦境在崩溃,那些话什么意思?使者醒过来了,但尤利尔不确定是自己做的。乔伊与千年后的印象迥异,甚至越来越遥远。他似乎仍然属于过去……
……和帕尔苏尔的过去。这里是他的美梦。
“我他妈让你见识痛!”骑士咆哮着抓住握柄。
咔嚓一声,刀刃一分为二,上端寸寸碎裂,下端彻底没入地面。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把它拔出来了。神秘仪式戛然而止。
雪崩冲进峡谷,浪头将镜面砸成碎片。破碎之月扭曲、淡化,消失在深不见底的空洞之下。
浮云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