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多小时的聊天后,秋日渐渐爬到最高点。而亨利克也渐渐不再紧张了。
说是聊天,但其实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说个不停——他原本也是健谈的人:
“我其实都已经想好了,今年再努把力、给家里人再盖个新房。以前的那个太过拥挤,只有我们三兄妹的时候还好,但如今我和哥哥都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八双脚挤在两个床上,多少有点不像样了。
“我夏天存的木头已经差不多了。在大狩日之前,给老木匠分点好木头、让他帮忙打点新家具。我和老爹一起,差不多一个多月就能把房子盖起来。我想好了,不用整什么石头房,木头房还方便扩展。如果以后家里又添了人,顺着大门还能接着搭。
“——大家都住在一起,有事了也能互相照应。没事的时候,能一起打个牌、下个棋。后院还能种点萝卜,种点卷心菜。老爹还喜欢讲故事。到时候可以给他再盖个小棚子,在门口给村子里的孩子们讲故事。
“听说,村里的老爷子们打算弄片茶田,想要从天上的老爷们手里换点茶种。我是不知道茶叶是什么东西但据说那是能让水变得像是酒一样好喝的好东西。日子总是一点一点好起来的嘛。”
“既然你对未来有了自己的规划那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华明舒突然开口问道:“假如说,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空岛人下来,住在你们村里;让你们村子里的一些人——比如说你——去空岛居住,你会愿意吗?
”听到这话,亨利克怔了一下。
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天使大人在拿他寻开心。
“.…我能想想吗?”
“我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然后告诉我内心的答案。”
中年男人无比严肃的说道。
于是,亨利克久违的开动大脑,无比认真的思考了一下。
但最终的结果,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让大哥的儿子去。如果不能的话也无所谓至于我自己,就还是算了吧。”亨利克坦然的笑了笑:“我得照顾我家里人呢。
“若是年轻个二十多岁,或许我会动心吧。但现在的话就算了。我什么都不会,上去了也是个废物——”
空岛上总不会也有这么多的树吧。要不那些奴隶们,也不会天天拿着电锯和巨斧砍树了。”
“果然...”
“您也问过其他人?”
听到华明舒的话,亨利克不禁笑了出来:“您再问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我知道,肯定有人能够抛妻弃子去空岛..也有人无牵无挂、愿意出去闯闯;也有年轻人还有他们的未来,不甘愿住在地上。
“但我们这些老东西,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就像是太阳已经开始下落,我们所想的也只是月亮何时升起、而不是让太阳一直挂在天上。”
“...这样啊。”
华明舒低声道。
他抬起头来,看向那并不刺目的太阳。
那是比空岛上看起来,要遥远许多、清凉许多的太阳。从空岛上望出去,只能看到高楼与人海;从下城区望出去,只能看到那深邃的空之海。
从“巴别塔”和空艇上望出去,是那无边无际的灰穹、与群青色的大海。
在空岛上的时候,罗素偶尔会想若是自己抬起头来,能看到白鹭与海鸥就再好不过了;若是挂在天上的,并非是灰色的苍穹而是湛蓝色、甚至于群青色的天空就更好了。
如今,他已经以“白羽”华明舒——也就是“侦探”霍姆斯的身份,独自在地上行走了几个月。他也渐渐理解了,为什么祝融会让他在地上漫步独行。
在这片被遗忘的大陆之上,仍然还存留着美好的东西。他曾见过,某个村落中有一位诗人、他仍然还保留着音色很好的管风琴。那个村子里还有一个唢呐手,他曾是一位冒险家。在探索遗迹时被辐射兽袭击,失去了自己的腿、却勉强活了下来。他爬到了这个村子里,听到那管风琴的声音、感动到落泪。
他们早就已经失去了制造和维修乐器的技术能力。在这个时代,仍然保留着乐器的已经是极少数,还懂乐理的则更为希少。两人合力演奏着只属于他们的曲子,在苦难之中唱着他们的歌。在遇到华明舒之后,给他唱起了欢快的歌,一如他们生活在阳光之下。
他曾见过,某个村子里面还有着旧时代的狗——据说最开始只是逃走的时候,找到了两只纯血猎犬,但人们在最艰苦的时候,也没有吃掉它们。结果这些猎犬通过捕猎小型辐射兽,帮助更多的人活了下来。一直到猎犬们老死,那个村子的人们也没有吃它们的肉、而是给它们立了简单的石碑。
结果这些年里,虽然这村子的纯血猎犬们饿死了很多、冻死了很多,也被辐射兽杀死了很多但最终还是繁衍了下来,几乎每家都养了不少猎犬。如今已经与他们紧密的共生在了一起。在华明舒拒绝了随行与护卫之后,他们想要送给华明舒一只小狗、陪他一起旅行。而在华明舒再度拒绝并离开之后,有一只小狗自行从村子里跑了出来、一直跟着他从中午走到太阳落下,仍然没有离去。
他也没办法,只好把花触找来,将狗交给了
她。毕竟跟着他,是吃不饱饭。
如今的华明舒称得上是苦行——比起最开始那种神圣肃穆,一尘不染的姿态。如今他倒像是在凡尘间***的苦修士。
他见过壮实的农妇,站在农田之上热情的招呼着自己,分给了自己食物;见过疲惫的伐木工人看到自己之后振奋起了精神,讲述着自己家庭的故事;见过稚嫩的恋人们互相赠予野花作为定情信物,将野草束成草戒指私定终生
他也见过老人安静的死在温暖的炉火旁,手边还有尚未写完的手稿;他见过一颗至少数百年的老树、活过了教法战争,如今却被诅咒腐蚀到空心,却仍然屹立不倒、投下厚重的树荫;他见过人们在酿造失败的酒桶前悲伤大哭;他见过水晶般的池塘旁,那些并不怕人的小鹿与乌鸦——猎人们已经不再猎杀这些与他们一样有着灵动眼神的动物,而是与它们站在一起、去消灭战争所缔造的辐射兽。
或许以后,这一切都将改变。
或许以后,一切都会回到最初。
但至少就现在来说,华明舒——或者说,罗素所看到的,并非是绝望和愚昧。而是希望与重生。
—他从地上抬头望去时,根本看不到那空洞而虚无的灰穹。
罗素只能望到那无边无际的森林与田野。
偶尔,他也能真正看到大雁从天空中飞过。比幸福岛深夜间滑落的流星更为稀有。
那些昔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踪的生物,已经逐渐再度归来。
每当这时,罗素就会陷入沉思。
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真的是即将步入毁灭、抵达末日之前的世界吗?
“——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罗素无比认真的,对着自己低声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