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同样没有看向鞘。他低头望着的是桌上还没吃完一半的丰盛饭菜,它们在激烈的战斗中却是完好无损。因为两人之间,无论是攻击亦或是防御,都没有将力量逸散到周围。
‘我之生死无关紧要,我之留存无人关心。我是如此渺小,至死也不过只是时代中的一粒沙….
‘——也因此,若是以我之力,能在这个时代掀起小小的浪潮、在历史上刻下我的名字。那将是我的荣幸。,坏日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说道:老师,这是你说过的话吧。
啊,是的。
鞘平淡的应道:我对很多人说过。我说过很多次。现在还算数吗?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
我至今为止,仍旧行走在这条道路上,鞘没有任何迟疑的答道,我已为其献上所有。
哈。无关紧要,无人关心…
坏日短暂的嗤笑一声:你献上的东西里…包括爱丽丝吗?还有我?亦或还有鹿首像?巴别塔?还有罗素?在你献上的这些东西里,又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的?痛苦。幸福。命运。记忆。理想。意志。
鞘声音低沉而沙哑,让人联想到银灰色的铁翼、亦或是冬日窗沿上垂下的冰锥:包括我自己的生命与存在。若有所求,皆可拿走。
罗素突然开口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原本想要阻止坏日在这时向鞘发动攻击——毕竟鞘是他们击杀猴面鹰的主力。
他们之中,唯有鞘拥有着反电子的圣秩之力。面对能够随时将自身复制、分裂、隐藏、下载,作为拥有超越人类智能的病毒程序的猴面鹰,仅有鞘能够彻底杀死对方。
客观来说…..至少要等猴面鹰被杀死,他们才能对鞘动手。
可如今,就连罗素也开始有些忍不住内心的杀意了。鞘总是这样,有着将人轻易激怒的才能。他明明每一句话都无比真诚、无比认真,可他的言语本身结合他的所作所为就会让人忍不住发怒。
关于这点,我也已经对你说过了,罗素。
鞘抬起头来,看向罗素:我很失望。你没有记住我的话。
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去变成一个虚无的人、一个乏味无趣的人。
人类无法祛除自身的动物性。若是得不到满足,在心灵的深处有个空洞,那么无论多么强大、多么坚强、多么聪慧,也终将变成彼得潘那样的魔鬼。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他们所感受到的‘幸福感,是来自激素的骗局,他们所感受到的快乐也是虚幻之物。
人类的性格、感情、知性、逻辑思维,同样也是来自于大脑的欺骗,那是刻在他们血脉之中的基因,通过极为复杂的运算后,给予了他们这些认知。
仅仅为了从大脑发出的一道指令,那用药物、手术、芯片微电击等‘洗脑,手段同样能够发出的密令,就去坚决的、舍弃生死的做些什么事。那正是人类被名为‘大脑'的寄生虫所操控的证据。
人类想要永远超脱于虚无与乏味,就必须超越自己的意志、超越‘大脑'所给予你的一切给予基因直觉的指令。如此一来,人才能超越自己的动物性。
——你已经疯了,鞘。你是被那盛大的罪恶感与绝望彻底压倒了吗?还
是两杯酒就让你喝醉了?
坏日冷淡的说道: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些话还是人话吗?
或许我是疯了,但也或许我才是清醒的。若是所有人都喝下了疯人之水,唯一没喝的人便是疯子…
鞘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表情:至于醉酒,那不过是大脑混乱的表现。但在没醉酒的时候,人类的决策就是正确的吗?既然原本就不一定正确,是否存在大脑混乱之后反而做对了事的可能呢?
他说着话,原本发红的脸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回去。
没有冲动、没有执念、没有激动、没有憎恨、没有怀念。如同空壳一般,像是商场穿着外衣搔首弄姿的无脸机器人模特,那种违和感甚至会让人产生恐惧感。
我很失望,罗素。我明明已经为你展示了全部,你应该能理解我做出了什么选择。
鞘的语调仍旧没有丝毫起伏:我怀着期盼与希望来见你。我不希望由我自己揭开全部惊喜。
而到这时,罗素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在鹿首像之前,鞘对自己所说的一句话….
【我找到了一位疯癫的法师。借助他的帮助、他粗暴的改造、我得以无需链接‘圣典,服务器因为他将我的大脑改造成了半机械,让我的大脑本身成为本地服务器...】
.…不必和他再说些什么了。
罗素突然伸手,挡在了坏日面前。
坏日没有质疑也没有反对,只是安静的回头望向罗素。因为【鞘】已经死了。
罗素低声答道:现在的他,不过只是个空壳罢了。敬那些想要杀死我的人—
但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成功了。
因为…..
坏日再度抬手,餐刀切裂了距离——那黑布被割断并飘落在地。
这次,鞘并没有抵抗、也没有格挡。
他仿佛在看到攻击的瞬间,就已经知道这次攻击不会伤到他。
鞘那被黑布所遮蔽的眼眶中,仍旧是那一条昏黄色的光环。
但其中已经看不到猩红色的血肉了、宛如触手般搏动的细小血管了。他的那些血肉,全部都被剔除干净。他的脸部变得洁净,仿生皮肤覆于金属与塑料之上。
与罗素大约五六成相似的面容,却完全没有双眼、甚至连眼眶都没有。在那黑布之下,是如同机器人一般发光的眼罩。但罗素知道,那是天使的光环。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需要血管给半机械化的大脑提供营养。
——这意味着,鞘已经跨越了那最后的一步。彻底舍弃了自己的血肉,上传思维、成为了擢升与吕卡翁的同伴。
甚至不仅如此….
是的,我已经死了。我很高兴你能想起来、也很高兴你能意识到,罗素。
鞘仍旧平静的答道,声音如同机械合成声:我正为此而感到欢欣。
因为‘我,早就该死了。因为‘我,早就想死了。因为我死了的话,对大家都会更好一些。
因为如果那个废物的我能够死的早一点,那些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但我还是为‘我,而感到高兴。因为‘我,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彻底献上了自己所拥有的最后一项所有物——生命。但只是如此还不够。
在过去的人生中塑造的人格,即个体在对人、对事、对己等方面的社会适应中行为上的内部倾向性和心理特征,同样也是导致了‘我脆弱无能的原因之一。
因此,我主动跟擢升请求——在我获得升华之时,抹掉了旧我的人格。如今的我,是人工智能深度学习了
我的影像化记忆后、以并非‘模拟的角度而重塑的纯净新我。
我看似已被剥夺至无可剥夺。但事实上,我早就应该这么做。只是因为内心的胆怯与逃避,在每个应该站出来的时刻都选择了退让。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没能赶上你们结婚、生子。这让作为‘父亲的我感到有些遗憾。但他所错过的也不止这一点了,倒也无所谓。然而,作为新生的证明——我仍然希望第一个见证这一切的是你,‘我,的儿子。而不是猴面鹰。所以我才赶在开战之前来到了这里。
…..你是什么时候,完成了最终一步?
罗素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问道。
就在半天之前开始,刚刚才完成。现在还很热乎。鞘平淡的说道:在你对教宗说过那些话之后。他很重视你所说的话——思维上传,不代表人类的精神不会因此而劣化。就算聚合成神,也不代表从此就不会再分裂。
所以他将我召回,使我‘上传,——等人类完成大融合以后,我将作为‘群体意志的杀毒软件与免疫系统,修正一切错误。如今我所使用的,不过是一具下载到现界的躯壳罢了。
…..也就是说,罗素一字一句的说道,直到最后,你的‘死依然是他人给你做的决定…..是吧?
本应如此。既然没有领导他人的才能,那就应该服从命令。
鞘平淡的答道:说到底,从最开始就不该由‘鞘来挑选剑刃。而是应该由剑来选鞘才对。我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是恰好契合了爱丽丝。离开爱丽丝之后,我就失去了意义。
人们只是看到了华美的鞘,就擅自对鞘中之刃的华美拥有了几分期盼。于是将自由、权力与责任交付给了鞘。但它终究也只是空虚的鞘而已。无论如何,也无法凭空变出刃来。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既然如此,就不如彻底摧毁我那卑劣而脆弱的凡性,连同那被腐蚀的人格与朽坏的生命一同摧毁——仅留存智慧、意志、才能、力量,作为终极的‘壳而存在。
——听懂了吗,神之容器?如果你有疑惑,我还可以继续为你解答。
鞘的光环之中,闪耀着昏黄色的光芒。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而没有丝毫波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群体神的【第二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