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8—no.314)
no.308
“后来呢?”老范说着启开一瓶啤酒。
“你高原反应刚消停点儿,又喝,找死是不是?”我抢过酒瓶走到离车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把酒瓶倒过来,咕咚咕咚地都倒进了土里。
“你他妈玩什么行为艺术啊!青藏高原物资多紧张,有你这么浪费的吗?”他急了,“林芝海拔才多少,跟纳木错差远了,我早就适应了!”
我走回他身边坐下,往身上围了条毯子。
“咱还拍不拍了?”我抬头看看天。
“有云,还是拍不了,”老范朝峡谷的方向望了一眼,“要说从林芝的盘山公路这个角度,想拍到南迦巴瓦峰,真要在来之前上炷香。早上还是个大晴天,一开拍就有云,真他妈邪门了。”
“以前《中国国家地理》不是搞过中国最美山峰的评选吗,南迦巴瓦这几年都被拍烂了,怎么还来拍?”
“嘘!”老范竖起食指,“让王大力他们听见,非抽你不可。你不懂,你觉得拍人有意思,他们觉得拍景才有趣,一丁点儿光线的变化都能看出不同来。王大力这都是第七次进藏了,我听说以前为了等南迦巴瓦,他在车里睡过三天,全靠军用压缩饼干活过来的。”
我看向远处那个胖子的背影,预言道:“王大力最看不上现在的手机摄影,老古董一个,instagram(手机应用)能要了他的命。我们都咒他以后非娶个爱自拍的媳妇儿不可,就是那种拍小龙虾都要加个阿宝色滤镜的姑娘。”
老范哈哈哈哈笑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又不甘寂寞地点了支烟。我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立刻被他敲了脑袋。
“不过话说回来,拍景还是得王大力他们来,你一小姑娘不合适,风吹日晒的,皮肤都糙了。乖乖调组回去拍明星吧,虽然常碰见各种事儿逼经纪人,好歹赚得多呀。”
我笑笑,没说话。
“欸,我问你话呢,怎么讲一半不讲了呀,后来呢?”
“什么后来?”
“不是轮番讲初恋吗,你磨磨唧唧跟我讲的都是些啥呀,我连人名都记不住。所以到底怎么了,谈了没?”
我失笑。
“没。”
no.309
回北京后我就打算辞职了。
最后一项工作是专访,主编让我和老范搭档,去采访一颗最近这两年冉冉升起的新星。
“什么人啊?”我一边擦器材一边问,“演电视剧的还是演电影的?”
“是个很年轻的编剧,圈内新秀,这两年蹿得很快。”老范把录音笔从充电器上拔了下来,装进包里。
“写过什么?”
“不是写商业片的,拍独立电影的,其中一个片子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编剧呢,讲青少年犯罪的。”
我把相机包的拉链拉上:“话说,独立电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听说好几年了,我一直没太搞明白。”
“你不是跟我说你还考过电影学院吗?这都不知道?”
“所以没考上啊!”
老范笑了。他这人就这样,你在他面前不怕露怯。我进公司后一直都是他罩着我,给我讲各种门道,人特好。
“最早指的是那些独立于好莱坞八大电影制作公司的、自己拉投资自己拍的片子,不用听投资人瞎咧咧,自由。搁咱们国家,说的就是题材比较偏,不商业的那种。”
“那就是文艺片咯?”
老范气笑了:“我他妈就知道你语文老师死得早。”
我瞪他:“别胡说!我语文老师去年真的去世了。”
张老太去年心梗去世了。这个消息还是简单打电话告诉我的。
虽然高中毕业后我就没有再回过学校,张老太这样与我关系并不亲密的老师,这辈子本来也很难有机会再见到了。
然而见不到是一回事,离世了是另一回事。
比如我见不到的余淮。
我曾经发狠,告诉自己这个人死了。可真的死了是不一样的,张老太去世的消息让我心里特别难受。
简单无意中提起,说:“欸,你记不记得,以前余淮还被张老太罚站过呢。”
她说完就后悔了。
我笑笑,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装作不介意地接下去说:“是啊,他老跟张老太作对。不过如果他听说,也会非常难过吧。”
no.310
我跟老范赶到了国贸的星巴克,找了个沙发座。
“怎么不到好一点儿的环境拍?”我先对着周围人和老范都拍了几张。
“人家自己要求的,这个地方对她有特殊意义。这个编剧好像家境挺苦的,一路奋斗上来不容易,大学时候打工,总路过这家星巴克,当时觉得要是能进来抱着笔记本喝咖啡,真幸福死了。”
“作家记性就是好,”我笑,“这故事真励志,改改就能去湖南台选秀了。”
老范笑了:“这个故事可以当切入点,好写稿子。”
“行吧,环境不重要,就是光线差了点儿,得好好修图。不过重要的还是人本身。”我低头浏览了一下几张照片的效果。
“是啊,”老范伸了个懒腰,“所以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话题转得太生硬了吧。”我笑。
“那是你不想接,”老范看着我,没有笑,“要是你想接,连个由头都不需要,可以直接聊。”
我看着他,脑子在飞速运转着,嘴里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哈哈笑着,摇摇头,示意这个话题可以过去了。
我记不清这是老范第几次在表白这件事情上打擦边球了。他没有正经表白过,正经表白很傻,我们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如果两个人彼此都有意思,几番暗示就水到渠成了;有一方没这个没意思,那也不尴尬,不耽误继续插科打诨当朋友。
比如我和老范。我是没意思的那一方,我感谢他的点到即止,更感谢他想得开。
锐利的告白只适合少男少女,急着将自己剖开给对方看,容不得模棱两可,给不了转圜空间。只有他们才在乎一句话的力量,放在眼神里、放在动作里都不行,必须说出来,必须。
所以没说出来的,就什么都不算了。
比如七年前的我和余淮。
老范看我又发呆了,捏起桌上的杂志在我眼前晃了晃。
“哦,”我回到状态,“刚才说了那么半天,我都忘了问,这人叫什么?”
我这话题转换得更生硬,老范笑了,没继续揶揄我。
“叫程巧珍。”
“什么?”
我震惊的表情还挂在脸上,就看到门口一个穿着白t恤、黑裤子的女生,挎着天蓝色的巴黎世家机车包走进来。
圆圆的脸比之前消瘦了些,露出尖尖的小下巴,朝我们笑起来,还是当年的模样。
no.311
程巧珍没有认出我。
很尽职地拍完了几张照片之后,老范和她聊得火热,我就在一边玩手机。
他们采访结束的时候,有男生过来和我搭讪。
“不好意思,请问……”他指了一下我的桌上。
老范转头朝我笑:“行啊你,屡试不爽。”
我把桌上的东西递给男生,说了句不用谢。
“什么?”程巧珍还和当年一样活泼热情,“什么屡试不爽?”
“我同事,”老范指指我,“教过我一个在星巴克被搭讪的快捷方式,就是把iphone充电器立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
程巧珍笑起来。
“这个经验真不错,太有生活了,我要记下来,以后写剧本的时候有用。”
她竟然真的拿出笔在本上写了起来,真勤奋。
我本能地拿起相机把她歪头写字的样子拍了下来。这么多年了,抓拍的习惯还是没改。
“对了,”我说,“程小姐您看看刚才拍的照片,有没有满意的?我们选一张配合专访发出去。”
程巧珍看了我一眼,挑好了照片。一张是正面照,一张是我刚才的抓拍。
“你拍人真的很有天赋……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不是叫耿耿?”她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刚才没好意思套近乎。”
“你们认识啊?”老范指了指我们,“那好,我有点儿事儿回公司了,先撤,耿耿你们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