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会是这样。
雪莱在一抬头的时候看到了那个被钉在树干上的银发青年, 一瞬间大脑有些空。她的喉咙动了两下，下意识就去伸手抚上了这个人的伤口——她手指上泛着暖黄色的光，就如同她许久许久以前，给一块已经失去生命的泥块输送自己的能量那样。
但她的手被他轻轻地挡住了。
“……算了。”银发的骑士说：“别救我了。”
他一手握住了她的手，另外一只手握住了那把剑，硬生生将长剑从伤口中拔了出去。雪莱刚刚还有些发懵, 但是听到那一声钝响, 立刻又回过了神。
“你不要动……”
乌尔努加尔重心有些不稳, 整个人落在了雪莱身上。血液的腥气立刻笼罩了银发的女神，连带她的发梢都有了深红色的液体。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青年笑了一声：“一直活着，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已经活了很久了。
“母亲, 你还记得蒂娜吗。”
雪莱点了点头：“她以前……在神庙里面。”
“她后来嫁人了，孙女叫沙姆哈特。”青年说：“而沙姆哈特，也继续在神庙中侍奉着伊南娜大人, 她的孙女，很久之后……也去神庙了。”
他的头抵在雪莱的肩上。
“父王后来死去了, 那时候他将乌鲁克交给了我。我就坐在父王的位置上，坐了很久。”
他的嘴角流出了血迹：“真的是……很久很久啊。”
久到他后来实在是觉得望不到头的日子太无聊，于是干脆将乌鲁克打包送给了一个他看得顺眼的人，于是就自己跑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整个世界上跑，无聊到了一种境界。最开始还是有些好奇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眼前的景色都是一样的了。
长着茂盛花草的地方又如何，几百年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几百年后或许又会什么都没有了。人迹罕至又如何，那里曾经有一个学生数百人的书院，曾经满山都是读书人的吟诵。有些地方曾经都是高楼大厦，后来变成了断壁残桓，有些家族鼎盛一时，结果又因为天子的怒火一个不留。
偶尔会有点感慨，但是那点感慨就像是一潭死水中泛起了一点涟漪一样，不多时就又没有变化了。
“我也曾经，爱上过几个女孩子。”他又说：“可是后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看着她们短暂地活一下，然后继续一个人。那种感觉真可怕啊，母亲。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所有人都能……对着别人……许下一生的诺言。”
他轻轻地咳了一下。
“我总是得到了一会儿，就又要开始失去。以前还有过妄想，比如把这种人生分成一段一段来过，就像是单元故事一样，可是我最终……还是做不到。”
他开始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最终雪莱跪坐在地上，让他躺在了自己的腿上。
“我是没有结尾的，一条射线。”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悲了。”
有水滴滴在了他的脸上，青年伸出手，擦掉了雪莱的眼泪。
“对不起。”雪莱只是这样说：“对不起。”
“母亲没有对不起我过，我反倒一直很感谢母亲。”青年的声音开始低了下去：“我啊，能够出生，能够平安地长大，有父王和恩奇都的保护，都是因为母亲。我还有过很多朋友，爱过很多人……活着真好，我只是……想要一个终点。”
他握住了雪莱的手。
“所以回家吧，母亲。不要……再游荡了。”
雪莱咬着下唇，努力地点了点头。
乌尔努加尔笑了起来。
“父王又要被我，气死一次。”他此刻笑容带了一点爽朗：“我真是，永远不让他省心。”
青年的视线开始模糊，但还是努力想说点什么。
“我以前一直听说父王不给母亲留儿子。”他想起了童年的歌谣：“所以我在想，上天惩罚了父亲，夺走了他的爱人，还有我的母亲。后来我才发现，根本和上天没关系啊……”
他晃了晃雪莱的手。
“哪有父王这么讨好女孩子的，是不是。”他问雪莱：“我如果是母亲，我也不要他。”
“……就是啊。”雪莱说：“还是我的孩子，更讨人……喜欢。”
她摸着乌尔努加尔的脸，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好像她第一次确认时那样。
“恩奇都……教我的。”乌尔努加尔说：“他说，让别人开心多简单啊……喜欢什么，给什么就是了。现在想想，他真是……大智若愚啊。”
他攥着雪莱的手越来越紧。
“我一直很羡慕，可以躺在自己母亲腿上的孩子。”他长长地叹了一声：“现在我终于，不用再羡慕别人了。母亲啊……”
雪莱一直等着后半句话，但是过了许久，也没有听到。
她膝上也没有了那个银发的英俊青年。
星星点点的暖色光点环绕在她身边，缓缓地落在了她身上。银发的身影看着身边的这一切，有些无助地摊开手心，看着其中的一点融化在了自己手心里。
远坂家宅和庭院里都空无一人，而远处有了激烈战斗声。雪莱没有力气再去那边一探究竟，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一样坐在那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浓烈的血腥味道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盔甲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也越发清晰可见。雪莱知道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可是她完全抬不起头来。
“他不在了。”雪莱只是低声说：“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既然是他自己选的路，便没有必要为他如此痛心疾首成这个样子。”
英雄王将她直接拽了起来，捏住了她的下颌：“你给予了让他看到这个世界的资格，让他体会到了活着的感觉，已经足够了。”
他说着这样冷酷的话，但眼神还是闪烁着的。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赤色眸子里的眼泪掉了下来，银发的身影伏在了他的怀里。她终于还是在最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地放声大哭起来，连带着哭声都异常地惨烈。她似乎想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那样，而那个金发的王只是僵在了那里，最后摸了摸她的染着血的长发。
“不要哭了。”英雄王说：“你的孩子……从没做出过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可我好后悔，我觉得这么长的时间，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都是错的。”银发的女神低声说：“长生不死……是那么让人难过的吗。”
她在那一刻，竟然看到了乌尔努加尔和虚那样有些相似的表情。
“给他不死药的人是我，和你没有关系。”
吉尔伽美什哼了一声：“没有胆量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便转头来找你。滑头的东西。”
他还是忍不住要训斥那个孩子一句，低头看着还在低落中的女神。
“那两个servant已经消失了，而圣杯即将降临于世。”他问她：“你可愿意借助圣杯获得肉体，与本王一同再度君临于这个世界。”
雪莱抬起了头，看着那双跟她像极了的眼睛。
“我想回家，吉尔。”她说：“我想回家。”
环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最古之王凝视着她，最后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神色。
可他却说出了另一句话。
“本王允许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