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景盛毕竟才入金丹期,御剑自然不比沈清棠的平稳。
冷风呼啸而过,裴南伸手紧了紧衣服,左景盛赶忙问他是不是速度太快,裴南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重回练气期,一生无法结丹,就像一个普通人一般,会老,会死,会容颜不复。
与沈清棠生活的这些年,沈清棠自然不会让裴南有所衰老变化,他深知裴南不喜鬼道,便在每日睡觉时让灵力在裴南体中充盈游走,可以说除了失去金丹,不能结咒画符,裴南的生命特征与之前无异。
可是现在离开了沈清棠,随着时间流逝,岁月会给他留下深刻的痕迹。
他会生病,会白头,会老,会死。
可是,终于离开了沈清棠。
***
裴南与白枫到玄云派的时间正是夜晚。
步行需要个把月,骑马需要十几天,御剑而行却是三天即到。
距离白枫与楚嬛的婚宴日期还远,之前裴南思考了许久,还是决定在山下停留,等到大婚之日上去看看便好。
现在白枫想必已不需他的教导,这样很好。
玄云山下的小城叫做康城,民风算是简朴,此时康城因为白枫与楚嬛的大婚十分热闹,不少前来观礼的宾客都在这里早早住下,等着十几日后的婚宴。
客栈酒馆火爆无比,裴南与左景盛找了许久,才勉强找了间小店住下,小客栈十分干净整洁,却只剩下一间上房,能睡两人,老板热情的亲自带着两人上楼。
裴南动作有些僵硬,他在玄云派几十年,不少百姓都认识他,现在幸好是晚上,遮遮掩掩总算进了房间。
关上房门,裴南从包裹中取出一件普通粗布衣袍,灰色的,宽大敞阔,带一沿大帽,能将人从头遮到尾。
小客栈摆设简单,虽然说是上房,但也只是空间很大,床有两张,八仙桌摆在中央而已,屋中没有屏风,裴南自然不愿在床上换下外衣,沉思片刻,举了举手中的衣服,堆正在收拾床铺的左景盛淡道:“可否转个身。”
左景盛站起身,似乎楞了一下,猛地点了点头,傻乎乎的立刻转了过去,头贴着门,十分标准的罚站姿势。
“裴南前辈您放心换衣。”
裴南无奈的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本来两个男子同住一间屋没什么可避讳的,现在这样倒显得他有些奇怪了。
都是被沈清棠折腾的。
裴南换下了白衣,身上的灰色衣袍披在身上,宽大的衣服越发显得他瘦削的厉害。
“好了。”裴南咳嗽了两声,让左景盛转过身来。
那件灰衣像是裴南早已经准备好的,将裴南从头遮到脚,连脑袋都被一个大帽子遮住,只剩下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
“裴南前辈还是穿白衣好看诶……”
左景盛盯着裴南看了半晌,突然不小心说了这样一句话,大概是说了之后自己觉得不妥,左景盛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裴南前辈不要放在心上!”
裴南无所谓的摇了摇头,其实他早该将白衣换下,那身颜色早已不太适合他了。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总是不□□宁,明明事情都已经料理清楚,这种不安宁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
玄云山乃灵山,占尽天材地宝之位,位于玄云山下的康城自然也一同沾了光,有不少风景名胜。
左景盛到底还是年轻的性子,闲不住便想让裴南带他去康城附近的美景看看,但是又知道裴南不方便出门,便安静的在客栈中陪着裴南,没有提过什么要求。
过了好几天,裴南看左景盛闲的都快长虱子了,终于裹上他的灰外套,带着左景盛出门玩去了。
玄云派与长青门所处地界不同,风景自然也大不相同,长青门松柏颇多,整座门派严谨端正,不容任何节外生枝;而玄云派山水林木,溪水潺潺,竹林悠然,受玄云老祖的熏陶,弟子多少有些浪漫色彩。
逛了一圈回来,裴南神情与身体皆是疲倦至极,而左景盛精神还好得很,活蹦乱跳的。
裴南抬手揉了揉眉脚:“你一直在外,你师父和长青门会有想法么?”
左景盛似乎僵了僵,随即转过来对裴南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早已经向师父汇报过在外游历,没事啦没事啦。”
裴南是何其敏感的人,自然看出了左景盛的僵硬,只是他张了张口,还是将让左景盛回去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发现,自己似乎,不太想一个人呆着。
人都是自私的,左景盛在他身边,多少能让他感觉到一种逗小孩子一般的开心,裴南的人生道路灰白,虽然左景盛点不然火焰,却能加点色彩进去。
这无关情感,只是感触罢了。
裴南闭了闭眼睛,困得厉害,竟然在椅子上睡着了。
***
再次醒来的时候裴南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盖的很仔细,灰色外套脱下,只留下了里面的里衣,却是穿的整整齐齐。
倒像是左景盛的风格。
裴南撑着床坐起来,左景盛正靠在窗边看书,见裴南醒了,立刻把书合上,笑容灿烂的走了过来。
这阵子经常看见左景盛翻书,不知道是在研究什么。
裴南自然不会去提昨日的事,何况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大事,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淡道:“今天可还想出去?”
人总在变化,其实景也变化了。
康城堤岸的河水比以前浅了,花朵颜色也出现了变化,大抵是生死更替,又开过一轮了。
总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左景盛摇了摇头,背着双手,十分神秘的对裴南道:“今天不出去,我今天给裴南前辈带了一个人来,是我昨晚特地去请的。裴南前辈最近心情一直不愉,今天一定会开心的!”
这副样子十分孩子气,裴南给面子的笑了笑,配合道:“好啊,人呢?”
屋门便被推开来。
走进来的人穿着玄云派正统的蓝色道袍,头发束为一冠,俊朗英气。
裴南先是愣了片刻,继而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人似乎与几年前相见并无不同,又似乎根本不是一人了。
几年未见,他的额前以往总是不服管教散落的发丝已全部冠起,反而在额间点了一笔朱砂。
若不是相似的五官,那人的神情裴南已不敢相认。
***
白枫已经不再像曾经那个痞痞的玩闹少年,也不像是遇事总要来向裴南拿主意的青年,他走进来的时候,似乎带进来一阵冷气,而自己却不知觉。
裴南纵然冷,但仍有正常人的情绪感觉,只是少笑,少言,端的高冷姿态。
而白枫则不同,他仍旧笑,仍旧多言,却总是带着一抹冷意,像是这抹冷意已经随着皮肤深入骨髓,无法化去,也让人臣服畏惧。
那个少年,终究变成了这副模样。
裴南不是不难过的。
“师兄。”白枫低声唤他,沉稳有力,似有千般灵力在话语中纠缠。
白枫自然已经看出裴南灵力尽失,却没有像左景盛一样的惊讶,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白枫似乎毫不在意的对裴南笑道:“师兄身子不好,我来接师兄回玄云派居住。”
裴南看着白枫,许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白枫……”
裴南沉默了片刻:“白枫,对不起。”
若是他提前与白枫说说这些,说说玄云派内部也有纠纷忙乱,说说各高门仙家的明争暗斗,说说玄云大师兄——也不是那么容易,那么是不是白枫也不会成长迅速,直到今日这样?
人一旦给自己形成了保护壳,便很难脱下了。
白枫却摇头,看着裴南的眼底没有责怪,声音也是朗然:“师兄何曾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控制不住杜义修那匹夫,才让师兄被逐出玄云山门。”
裴南怔住,白枫的话语里是满满的森然,也看不到对杜义修的任何敬意。
可是民间皆传杜义修收了白枫为徒。
还未待裴南说话,白枫已继续说了下去:“杜义修欲为杜灵灵报仇,私自令玄云弟子修炼邪功,我已与其他几位长老将其拿下关押,永无见天之日。”
掌门师父竟也这般……
裴南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晃过两世的回忆,却没想到上一世杜义修正义凌然一辈子,这一世却是如此的结局。
但裴南已经很少为这些事惊讶了,再最初的沉默过去之后,裴南点了点头:“谋害玄云弟子乃首罪,白枫,你做的很对。”
白枫看着裴南,突然向裴南拜下:“恶孽已除,白枫望师兄早归玄云!重归原位!”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白枫仍旧要求裴南回玄云的想法,裴南总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像是难过,像是好笑,总之说不明白。
裴南坐在椅上,看着面前的白枫,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白枫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年,手腕坚韧有力,竟比裴南要粗壮不少。
裴南温和的笑了一下:“白枫,我与你许久不曾说话,本不想开口就是这样的话题,但既然你已提起,我便索性与你说了。”
一直乖乖站在一旁的左景盛给裴南盛了一杯热茶,拉开门轻悄悄的走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下白枫与裴南两人。
“我如今灵力已失,凭何去统领玄云派各弟子;再者,裴南这名字,在仙门中已经如雷贯耳,却并不好听,玄云派虽遭杜义修败坏,却终归与我有恩,我不会,也不想以自己的污名去染了玄云二字;最后,白枫,你如今能力卓越,我早已有所耳闻,这很好,你才是更适合玄云的人,而我早已志不在此,”裴南眼底有些惶然,随即化为平和,重复道,“白枫,我志不在此。”
白枫安静的听裴南说完,不语良久,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师兄!你如何说得这般好听!归根到底,你只是见外面风光甚好,不愿回来罢了!又何必如此冠冕堂皇!你将重担甩给我,我一直以为你有千般无奈!却不想,却不想……你只是不愿意继续了而已!那是不是,师兄你其实早就可以回来!却更愿意看我在漩涡中挣扎,也不愿意拉我一把!直到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直到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裴南的话全都哽在喉中,竟全都说不出来了。
白枫若真的一直在这段时间内只是为了守住玄云派,等裴南归来,将玄云派完好无损的交给裴南手中才变成今日这样的话。
裴南自知,也无话可说。
他无法传递消息,也联系不到外界,只能听到民间传言白枫过得不错,便信以为真。
白枫本来眼中还有些期待,但这些期待在裴南的沉默中逐渐消散殆尽,成为灰白。
他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师兄,你真的……狠心。”
白枫的背影在门口停了一下,声音里满满都是涩然,他背对着裴南,裴南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抵不会怎么好看。
“师兄既然不愿回来,三日后,玄云派正殿我与楚嬛结姻宴,师兄你总还是该来看看的……”白枫推开门,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师兄……总归还是该来看看的。”
房间的门合上,左景盛临出门前给他盛的热茶已然冰凉。
裴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意从喉间滑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左景盛像是就守在门口一般,赶紧推门走了进来,见裴南喝着冰凉的茶水,伸手去拿过杯子:“裴南前辈!你身体本就不好!怎么还如此不爱惜!”
手中一空,裴南像是回过神来,他疲倦的看了看左景盛:“无碍。”
“怎么能无碍!裴南前辈,我问过大夫了!他们都说你需要好好调养,以后万不可喝冷茶了!”
裴南点了点头:“好,以后不喝了。”
他抚了抚额角,抬眼看着一旁的左景盛,还很年轻,朝气四射,有点小时候白枫的影子。
裴南对自己有些无语,他似乎得了一种病,总能在左景盛的身上去寻找一些已经消失的性格,然后便觉得有些失落。
左景盛眼底一瞬间似乎掠过些难过,裴南没仔细看,便没有在意,他站起身来,今日明明没有出门也没有活动,却依旧觉得疲惫。
左景盛也看出来了裴南精神欠佳:“裴南前辈先去休息吧!睡一觉就会舒服啦。”
裴南也觉得无事可做,躺回床上,竟然真的如左景盛所说,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