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听见了钢琴声。
和先前的小提琴一样,钢琴声也是从楼上传来,但奇怪的是,眼下仍是上课时间,按说文汇楼的管理员不可能在这时候把活动教室安排给任何一间社团。
平心而论,这傍晚时分响起的钢琴并不十分抓人,至少不像先前的提琴声那样裹挟着强烈而澎湃的情感……演奏者弹出的旋律非常简单,左右手交叠重复,不断向前递进,触键却始终轻柔。
随着乐章进入主题,演奏的速度渐渐加快,情绪却并不随之激昂,落下的琴键让人想起钟表,想起雨滴,想起寒冷冬夜里河面上碎裂的冰层,又像是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上永无止息的奔跑。
道路无限延伸,跑者无法回头,所有的时间、生命,所有曾经灿烂的明眸与微笑……都不断化作沙砾在空中消散。
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在速朽,一切都即将一点点失去。
当钢琴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赫斯塔也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楼上一间挂着“素描室”门牌的教室门外……真奇怪,钢琴的声音,怎么是从素描教室里传出来的。
在片刻的停顿之后,琴声又再度响起,进入了下一乐章。
赫斯塔退到窗口向里望去,有个穿着白色丝绢衬衣的年轻男人坐在琴前,他目光微垂,手臂在琴键上方挥动,时而合聚,时而分离。
赫斯塔靠在窗口,望着走廊外面的余晖,天际线上还有最后一点血色流光,漆黑的飞鸟剪影从远天掠过,像一个被拉伸的慢镜头。这一刻,赫斯塔忽然感到一阵由衷的轻盈,所有的画面都从她脑海中消失了,一切都变得遥远,她注视着天边的一点云翳,看着最后一点落日描绘的金边从云层的边沿消失。
忽然,琴声转旋,完全摆脱了先前了旋律,变得明丽柔和,多了些许甜蜜。这骤然的变化让赫斯塔从那入定般的出神中落回地面,她不经意地再次朝窗内看去,却恰好对上了演奏者的眼睛。
一种熟悉的危机感骤然浮现——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在踏上升明号的那个港口,她曾数次感到一双灰蓝的眼睛在暗处凝视,尽管后来意识到那双眼睛来自安娜的爱猫梅诗金,但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不快。
赫斯塔的目光中透出敌意,但意外地,演奏者的表情却并没有浮起波澜。
他仍然望着赫斯塔,仿佛她此刻站立的位置根本没有人。
赫斯塔缓慢而无声地推开门,像鬼魅一样潜进了这个没有灯的教室。
素描室很大,到处都是落灰的花架和圆凳,墙面与地面上都溅射着一些斑驳的白漆斑点,层层叠叠的蛛网覆在角落——这一处素描室,已经久无人迹了。
即便赫斯塔已经走近了演奏者的视野,他的琴声仍然在继续。
赫斯塔已经走到了钢琴的正对面,神情漠然地凝视着他,这双灰蓝色的眼睛仍望着窗外,毫无变化,仿佛对一切毫无觉察。
她稍稍躬身,观察着这双可疑的蓝眼睛。
忽然,赫斯塔发现钢琴上立着一个亚克力三角板,上面用通用语写着:赠予十四区工业大学视障者演奏协会,愿我们仍能拥有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