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北地士人影响力为何可以和江南匹敌,京师城位于北地腹地,九边面对外敌入侵军事抗衡特殊性,加上北地文风亦是不弱于江南,这些因素也决定了北地在朝中的政治影响力不会消退。
“文起兄的担心我理解,不过文起兄在户部,也应该清楚我们永平府的现状,历欠户部赋税甚多,无他,地方劣绅把持左右县里,而兼并土地愈演愈烈,借助各种手段躲避赋役,并非府中官员不努力,而是现实条件如此,加之毗邻边地,民风骁悍,所以治安不靖,不瞒文起兄,小弟家眷来永平府的路上都曾经遭遇盗匪袭击,而据我所知,这些盗匪大多都是失去土地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落草为寇者,可文起兄觉得作为同知,小弟能做些什么呢?”
冯紫英语气慢慢深沉下来,眉目间也满是挥之不去的阴霾,“没错,动用巡捕和民壮清剿,彻底肃清匪患,这是小弟作为同知的应尽职责,但是他们是自甘堕落而落草为寇么?这半年里府里也抓获不少这等盗匪之徒,小弟随意选了其中十人来进行调查,发现其中有其人都是因为家中贫病、歉收或者意外而欠账,甚至亦有一二是被劣绅与官府中人勾结所谋,最后失去土地,却又无所事事,难以糊口,仅有三人属于好吃懒做,本身就是游手好闲之辈,……”
文震孟是户部副主事,当然清楚永平府历欠多年,这种情形在北地算是很常见的了,好一些的府欠一两年两三年都很正常,差一些的欠上七八年的都有。
“便是失地,亦可去租地或者为大户所雇,……”文震孟勉强应道。
“文起兄,是这么,但是你我都清楚,一方面从原来有土地沦为雇农或者租地,这其中的反差有多大,大部分人也许能接受,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无法面对这个现实,这是其一;雇农、租地,稍有体弱者便难以胜任,这地租加上赋役,家中子弟多者,身强体健者能勉力为之,又或者心智机巧者能以其他谋生维系,但那资质都属于中等偏下者,恐怕就很难胜任了,所以这等日积月累之下,腹中难饱,身上寒冷,就免不了要铤而走险了,小弟为此写过一篇文章,专门发表在了……”
“《内参》?”文震孟一惊。
“不,《月旦谈》。”冯紫英笑了笑。
冯紫英的这些话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做过一番调查的,分门别类的做了一个统计罗列,然后还写出了一篇文章来,考虑到其敏感性,他并没有直接送到《内参》,而是寄给了周永春,发表在了《月旦谈》上,也在青檀书院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文震孟也清楚冯紫英不是那等信口妄言之人,没发《内参》,而发了青檀书院的院刊《月旦谈》,也明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敏感性。
这等事情南北都不少见,但是条件越恶劣的地方就越甚,因为农民面对的各种灾害、贫病、意外的抵抗能力更差,恶劣的环境下造就他们也更具有抗争性,所以也极易引发民变、反叛。
“所以紫英觉得以山陕商人来开矿、建厂,便能给这些人以一条谋生之路?难道这些山陕商人就是善人,那等矿山和工坊不也一样日夜操劳,只怕未必比租地或者给人当雇工好。”文震孟深吸了一口气。
“起码多给他们一个选择吧。”冯紫英摊摊手,“有句俗话得好,条条蛇都咬人,矿山、工坊里去谋生,能混一个饱饭,给人雇工或者租地,也差不多,可官府对矿山、工坊起码更有约束力,但对乡绅呢?”
这句话击中要害,士绅的话语权可要比商人大多了,士绅之所以有一个士字,也就意味着他们多多少少都和读书要沾些关系,而读书却是士人的根本,也是立身之基。
相比之下商人纵然有影响力,但却是无法和士绅相比的,所以许多发达的商人才不会不遗余力也要让子弟去读书出仕,或者买地成为田主,以求二三代之后晋升为乡绅。
见文震孟无言以对,冯紫英自然也会不得理不饶人,“文起兄,先前小弟的这些也都在那篇《论新兴阶层与当下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动模式从永平府工矿产业的发展起》文章中,若是文起兄有兴趣,不妨一看,来去,我们也是迫于无奈,北地经济远不及江南,这是不争之事实,可朝廷现在财力枯竭,面对周边敌人越多,如何来应对,总要求变,寻找出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