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心头有些不自在,在边儿上杵了半晌,也不说话,径自从钰浅手里将那宫装取过来伺候阿九穿上。
亭亭玉立的帝姬对着镜中细打量,见妆容妥帖无误,便回身吩咐道,“行了,替我备辇去慈宁宫,别让老祖宗久等了。”
几个丫鬟应声是,阿九便扶了金玉的手出寝殿。谁知刚刚走到碎华轩门口,便有个圆脸的太监过来传话,说太后今日身子不适,宫中上下一例不必去请安。她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只口里关切了几句便将人打发走,转而领着金玉几人往坤宁宫去了。
钰浅在前相引,几人一路不乘轿辇,沿长街缓缓而行,到了银华池旁一个回转步上松风廊,目之所及皆是风景,绿意萦绕,柳絮纷飞。
不经意间一个侧目,瞧见池中漂浮许多落花,白红相间,美中带着几分凄凄凉凉的意态。雍容瑰丽的紫禁城,就连蓝天绿水也彰显出几分磅磅礴礴,庄严持重中又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像阴森,又像无奈。
阿九脑子里一通的胡思乱想,闷着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人到了坤宁宫前也浑然不知,立侍的宫人朝她请安也像是没听见。金玉在一旁直皱眉,禁不住拿手拐子撞她,压低了声音道:“公主?”
她如梦初醒,垂眼一看,见门口的宫人还福着身,面上浮起几丝尴尬之色,干咳了两声才摆摆手,“起来,起来。”
阿九言罢连忙规整规整思绪,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定神凝目,提步垮了门槛。殿中有两个女人的交谈声传出,话语间带笑意,看来皇后心情不错。
她思索着,绕过殿中央的香鼎上前,朝主位上的美妇人跪下去,眼神落在身前一尺的位置,恭敬道:“儿臣恭请母后万福金安。”
岑皇后嗯了声让她平身,身子微动斜倚在玫瑰椅里,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尾两指戴护甲,自是一派金尊玉贵的体面。她笑意不减,淡淡道:“帝姬才刚回宫,还没有休息好,何必急着来请安呢。”说着一顿,做出副懊恼的神色,“也怪本宫记性不好,起先都想差人去碎华轩知会一声儿的,却给忘了。”
阿九面色沉静,口里道,“儿臣多谢母后体恤,只是祖宗礼法不可违背,儿臣既然已经认祖归宗,该遵守的自然便要遵守。”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倒令皇后有些惊讶起来。她的目光从头到脚将阿九打量一番,半眯了眸子微微一笑,道:“本宫真是羡慕良妃,膝下原就有元成这个皇子,如今又得帝姬你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何等的福气。”说完一顿,又叹息道,“哪儿像你姐姐欣荣,打小便被你皇父捧在掌心里疼着宠着,如今已经无法无天了。目下又到了婚配的年纪,着实令本宫伤透了脑筋。”
心思灵巧如她,岂会听不出皇后字里行间的讽刺。然而阿九仍旧很平静,笑道,“欣荣长姐乃母后嫡出,出身高贵才貌无双,日后必得良配。”
原以为是个难缠的主儿,可这样温顺,看来是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了。岑皇后心中思忖着,别过眼不再看阿九,只兀自抚了抚指尖的赤金翠玉护甲,慢慢悠悠道:“时候也不早了,帝姬回去吧。”
阿九应声是,复恭恭敬敬地告了退,步子一动正要离去,却被什么给硬生生绊了一跤。一旁的金玉面色大变,不假思索上前去扶,然而有人却率先一步拽住了阿九的手臂,与此同时,一道清丽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说:“路不好走,帝姬千万当心。”
阿九浑身一震,转过头,视线落在那女人的脸上。姿色天成,一笑嫣然,如画中娇。
那女子却仿佛不曾瞧见她眼中的惊讶,径自替她理了理衣衫,神态从容恬淡。皇后的声音随之传来,道,“帝姬,这是容昭仪,照着辈分,你该尊昭仪一声容母妃。”
容昭仪?
她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朝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容母妃,儿臣告退。”说罢再不作多留,旋身大步踏出了坤宁正殿。
太阳从远处的山头升上了高空,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穹顶的云层是淡淡的金色,遥遥望去似有万丈佛光。
脚下的步子虚晃,她每走一步都似用尽极大的气力,神情恍惚,不明所思。一旁的金玉还在喋喋不休,压低了声音愤然道:“皇后娘娘也太过分了,您去给她请安,她却连个座都不愿赐,这不是欺负人么?”
身边的人毫无反应,金玉觉得奇怪,侧目瞧阿九,却见她目光闪烁脸色苍白,不由唬了一大跳,忙道:“公主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哪?要不要奴婢给您传太医?”
阿九摇头,合上眸子捏了捏眉心,摆手道,“昨晚上闹了那么一出,精神不大好罢了,没有大碍。”说完又睁开眼,侧目看向金玉,目光如冰:“今后不许在外头说三道四,什么人都敢说道,你胆子不小。”
金玉自知说错了话,只好腆着脸讨饶,“殿下别生气,这不是只有您听见了么。”
她心头烦闷,也没心思同那丫头计较,忽然步子一顿道,“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金玉霎时瞪大了眼:“您一个人怎么行?要是出了什么事……”
阿九不待她说完便冷声打断,“本宫的话要说几遍?”
帝姬抬出了“本宫”两个字,这是要发怒了。一众宫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再多言,只屈了屈膝纷纷退了下去。
人散尽,一方天地总算落了个清清静静。她抬起手撑了撑额头,脑子里全是容昭仪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不会认错的,朝夕相处整整五年,那是阿四,容昭仪……呵,原来如今已贵为昭仪,果然不负众望。当年一起入相府的是九个人,阿七死在了她手上,而她成了帝姬,阿四成了昭仪,那其余的人下场如何呢?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她却有些不忍去想。
感情深厚么?并不见得吧,都是一群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人,谁能待谁有几分真心。同情么?可怜么?或许都不是吧,她只是觉得心头堵得发慌,说不出的滋味儿。
人生在世,果然各有各的命,她们唯一相同的只有身不由己这一点而已。
这样一盘棋局,布局的人是谢景臣,而她们都是局中的棋子,或许这辈子都别想抽身,直到死。
京都已经到了多雨之际,湖畔水边的石子大都结上了薄薄的青苔,人踩上去打滑。阿九漫无目的地沿着银华池边上的宫道徐行,时不时拿脚尖去踢路上的鹅卵石。忽然前方隐隐有人声传来,模糊不真切。
她皱了皱眉,压着步子上前,这才发现那声音是从假山群那方传出的,有男子的喘息,粗重而浑浊,还有女子的娇吟,细碎yín 艳。
这等情景,便是傻子也能猜到假山后头的两位在做什么好事。阿九眉头紧皱,光天化日之下yín |乱宫闱,真是胆大包天呵!
她听了会子觉得双颊发烧,眸中透出几分鄙夷之色,正欲转身离去,一个男人的声音却忽地在耳旁响起,压抑而沉闷:“殿下好高的兴致。”
yín 声|浪语戛然而止,那对野鸳鸯显然是受了惊吓,只听一阵衣衫窸窣,随后便有脚步声从假山那头传来。
阿九心头骂了句脏话,也来不及深思熟虑,一把扯过那人的手臂,将他半拖半拉地拽到了另一座假山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