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胤禛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比如今天这一个局。
且看看,沈恙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怎样的一颗心罢了。
一面背着手朝着走廊那一头的屋子里走,胤禛一面道:“看不出,竟是个多情种……”
苏培盛跟在后面,讨好地笑着:“爷您不是说他是个俗人吗?至情者无情,他算什么呀……”
无情。
胤禛回头看了苏培盛一眼,不知怎么笑出了声来。
夜晚才刚刚开始,距离宴席结束也还有一段时间。
胤禛在屋里见到了年沉鱼,见她有些神不守舍地坐在那里,旁边是孙连翘。
他朝着旁边一坐,便道:“事情办妥,怎见你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年沉鱼有些恍惚,不过只低眉顺眼地一笑:“为爷高兴罢了,又收了沈恙这么个厉害的门人。”
听了这话,胤禛不动声色地弯唇,只点点头道:“兴许是。”
孙连翘不好在这里多留,便跟苏培盛说了一句,朝着外面去了。
她颇有些忐忑不安,心下却是惶惶然至极。
只是谁知道,今夜之后的一切会怎么发展……
顾三,张二夫人,顾怀袖,那个总是活在别人视线之中的女人,如今会怎样?
她不知道,顾三自己也不可能知道。
顾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当年在葵夏园的时候,困了被刘氏引进客房里睡,窗外飘来荷花的香气,她睡得很好,还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鲤鱼朝着她站着的窗前跳,进了一个飘来的广口大瓷碗,然后那碗不知怎的就到了旁人的手里。
这个梦境,又开始重演。
顾怀袖不记得有过后面的事情,也可能是她做过这样的梦,最后却给忘记了。
她看见一只手,从水里端了碗,里面便盛着那一尾小小的金鲤鱼儿,还逗弄着小鱼儿,似乎是说着什么话,可说了顾怀袖也听不清,模模糊糊的。
摇摆的荷叶之中,偶尔夹着几朵残莲,青绿色的莲蓬露出来,看着煞是可爱。
窗对岸,那人端了碗便走,隐约模糊之间,只看得见一袭艾子青……
满世界都是这个颜色,让顾怀袖困顿难安,她忽然觉得那一尾小鱼对自己很重要,不能让那人拿了碗给装走,所以她拼命想要过去拦住那个人,但是她掉进了水里,怎么也追不上,冰冷的水很快又变得暖热起来,将她整个人都包围,她穿着的衣服很厚,让她手脚活动不开,就像是当年落水一样。
别走……
别走……
把我的鱼儿还给我……
她认识这个人,只是似乎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顾怀袖竭力地思索着他的名字,可是一无所得……
是了,这人自己很熟,可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顾怀袖迷迷糊糊,梦却不曾醒。
恍恍惚惚之间,似乎听见有人说话,她也不知道这声音从哪里来,可又似乎比梦中的声音清晰多了。
“若得佳人一顾,倾国倾城又何妨……”
“只可惜,你睡着了,不能顾我。”
“……真真想要将你按进骨血里疼的时候,又怕你疼了……”
“千聪明,万聪明,万不该挑了他当主子……顾三啊顾三,你怎的就傻了?”
……
一只手,摸着顾怀袖的额头,而后温热地落在了她鬓边。
那手很快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然后摸着颈窝,有些凉,能缓解她身上的微热。
越是往下,越是风光旖旎无限。
那手似乎有些抖,解开了她的衣衫,又逐渐地平稳了下来,像是平时记账那样,打算盘那样,一丝不苟,有条不紊。
他在轻薄她。
只是一切都顿住了,沈恙只这么看着,忽然想起那一天在一壶春,他轻薄于她,换来的是什么。
沈恙埋下头,想要去吻这昏睡之中的女人,可是眼见着要到了,却忽然顿住。
他珍而重之地吻了她额头,手指掐紧了,近乎疼到了心底,才将所有所有的*都压下去。
闭上眼,多少年的念想就在他面前,可沈恙忽然连笑都笑不出来,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疲惫。
又是何必呢……
他像是在梦中,而顾怀袖一直在梦中。
她听见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却又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我死了,就把鱼儿还给你,好不好?”
把我的鱼儿还给我……
她想说话,可是开不了口。
那人又道:“……可我怎么有些舍不得……你若亲我一下,我才把他还给你……”
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那时候是什么呢?
你亲我一下,我给你个惊喜?
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顾怀袖只觉得这梦是越做越离奇了。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在说话。
胤禛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苏培盛也是一脸的没想到。
胤禛还跟年氏坐在一起喝茶,没想到沈恙便过来了,只将账本朝着桌上一放:“王爷要的东西,放在这儿了。”
“……你的*,莫不是只有这一刻?”
胤禛着实觉得有些出人意料,至少他表现出了这个模样。
沈恙脸上的表情太过一言难尽:“我原以为我能做出来的,可我做不到……”
不想她受苦,也不想她不开心,她已经足够恨他了,可他为什么就狠不下心让她更恨自己呢?
越是恨,越是能惦记一辈子。
他得不到的东西,不一向该夺过来吗?
可他竟然放弃了。
他只道:“兴许出了这一道门,我便会后悔,所以在我后悔之前,我该走得远远的……”
说完,他竟然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去,脚步很急促,也像是纷乱的雨点。
胤禛眉头一抬,示意苏培盛将账本拿起来:“是那半本吗?”
苏培盛也看不懂,更不敢看,只朝着侍立一旁的戴铎递过去,戴铎有些白,有些胖,慢慢地翻了几页,便对胤禛道:“正是那下半本。”
沈恙这人也是颇有心机,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几乎在这十几年里,把江南的大小官员调查了个遍,什么人是什么人的,收过多少的贿赂,都记录在册。胤禛甚至怀疑自己的那一份账本,也在沈恙的手里,不过现在这一本是胤禩的。
八爷党在江南根基最深,如今老八江南的根基,都握在胤禛手里了。
他只叫苏培盛收好了账本,便对年沉鱼道:“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跟过来便是。”
胤禛自己带着苏培盛,便朝着之前顾怀袖还躺着的屋子里去,美人睡姿也是端庄,头枕着锦枕,鬓发不乱,头钗都没动过一下。原以为沈恙是个小人,美色当前,竟然又做了一回柳下惠,他倒还君子起来了。
就是胤禛这种清心寡欲的人,见着了的美人也不一定不动心思,面对自己放在心尖尖上那么多年的人,还能忍得住……
沈恙是个人物。
也正因为他忍住了,如今才保下一条命。
真不知道沈恙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胤禛淡淡道:“高无庸。”
屏风后面出来一条影子,接着是高无庸整个人,他手上按着刀,朝着地上一跪:“四爷吉祥。”
“起吧。”
胤禛的话剪短得很,他只不远不近看了无知无觉地顾怀袖一眼,又问道:“沈恙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只说了一些话,零零碎碎乱得很,要紧的只有两条。”高无庸悄悄看了看胤禛的脸色,才道,“他说张二夫人认错了主子,不该当您的奴才……说她犯了糊涂……”
“胡说八道!”
胤禛一声嗤笑。
苏培盛忙看了高无庸一眼,接着便是一个眼色,爷脾气上来了,惹不得。
高无庸也有着一股机灵劲儿,便道:“是瞎说,沈铁算盘这人就是瞎说。他还说什么,等他死了,就把鱼儿还给张二夫人,又说什么反悔了,舍不得……奴才也听不懂。”
“鱼儿?”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里头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胤禛皱了皱眉头,又问道:“没了?”
“几乎没了。”
别的都是什么腻腻歪歪的傻话,高无庸想想,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一则觉得对着爷说,那感觉太腻歪恶心,二则,沈恙说这些话,又没做事,总让人觉得这人着实可怜。
说完话,后面年沉鱼便来了,孙连翘也跟在后面。
高无庸将刀往腰后撇,又给年沉鱼行了个礼,抬头看胤禛已经出去了,这才跟出去。
年沉鱼这边一叹,朝着里面走过来,才叫来府里的丫鬟,只道:“张二夫人喝醉了,去打盆水来,给她擦擦脸,一会子宴席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