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薇就在韦伯家过了。她睡在客房,方方正正一间卧室,附带一个卫生间。从暑假开始到现在,她还不曾这么早睡过,往床上一躺,舒服的像在云里。高床软枕,别墅泳池,三顿饭有人做好了端上来,吃完了还不用洗碗——对她来说,这班加的就好像是度假一样,只是惦记着林凛,此刻大概又在打蚊子,热得一身腻汗。
除了这个,她不是没有别的心事,本以为能睡个好觉,结果却翻来覆去很久才睡者,半夜又莫名醒过来。
何齐,她对着天花板,说:何齐。
而何齐那一边,却是另一番不夜的景象。他有段日子没跟罗晓光他们混了,这天夜里又换了花样,几个人租了一块场地踢球,镁光灯全部大开,球场上照得雪亮,反衬的观众席鬼影重重。
比赛开始,他与罗晓光分属两队,本来只是随便玩玩的,却不知为什么踢得剑拔弩张。盛夏的草地长得正好,才撒过水,天气又热,一圈跑下来便是浑身透湿。
中场休息,蒋瑶左右开弓拿了两打咖啡过来。
“这么热还喝咖啡?!”罗骂她蠢。
何齐也说不要,她却还是递到他面前,自己也拿了一杯来喝。何齐只好接过来,尝了一口才知道是蛋酒。
“告诉我你拿到的是哪种?”她问他,不等他回答就凑上来,手抚着他的脸颊,闻他嘴里的味道。
“eggnog.”她在他耳边轻声道,说完转身又去分剩下的“咖啡”。
旁边的人看到就开始起哄,问何齐知不知道蒋瑶拿到的是哪种酒。
罗晓光却说:“何齐,怎么不见你那个啤酒妹?这么多天还没得手?”
何齐想也没想就将手里的纸杯掷过去,杯子砸在罗晓光身上,茶色的蛋酒泼了他一身。罗晓光跳起来,朝何齐冲过来就要动手,边上的人都赶过来劝。胡凯算是机灵的,拉了何齐就走。
何齐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火气,好好的一场球闹成这样,蒋瑶追上他们去拉他的手,他也没停下,边走边把球衣脱了,擦掉脸上的汗。
林薇,他背着光,在心里说:林薇。
第二天,何齐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本来他睡觉前总会按请勿打扰,这一天却没有,只因为他觉得林薇大概会打过来。
他不记得梦到什么,直觉惊魂甫定,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对面说话的却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声。他年满二十一岁,早已成年,不用再有监护人,但这个人却好像他的监护人一样。别的不说,至少把他从警察局里赎出来过一次,差一点就是两次,他总是给他几分面子,学着别人一样叫他阿sir。
几句寒暄之后,阿sir问他:“昨晚我打过来,你不在,又是一夜未归?”
何齐没有否认,又胡凯跟着,他的行踪其实从来就不是秘密的。
“我跟着你外公做事多年,又与你父亲共事,”阿sir又道,“有些话,你且当我是长辈,不妨听一听。”
“您说吧。”何齐当是尊老,听他啰嗦。
“有些东西你要是想争,哪怕官司打到国务院,我们这些人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声音还是沙沙糯糯的,说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我们这些人”?这些人都觉得他想不开。以为他自暴自弃。离二审上诉期止还有半个月,他们都在等他的一句话,却没人知道他究竟要什么。
“不必了,”何齐断然回绝,“我什么都不想争,这是他的安排,我尊重他的意思。”
“你不要这么想,协议原件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过,怎么就知道是你父亲的意思?”阿sir开始劝他,“退一万步说,他所得也不多……”
何齐没等阿sir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负气。
是,他所得不多,只是一座房子,一间国药号的股份若干,连同江浙一带几间药厂。陈康峪做着许多生意,地产,黄金,什么赚钱做什么,这一些算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至多是个象征意义,但在媒体煽情的嘴里便成了何氏的根本。
是,他所得得不多,但我又得到什么?何齐也这样问过自己,带着些自嘲的——车、船、夜总会会籍,不胜糜举,他大方的让出来,那言下之意是很清楚的:含着银匙出生的孩子,这些东西与你最般配,但也是我不要,才轮到你。
清穆宗同治三年,西元1864,杭州人陈义樵与广东顺德籍的何仁礼在上海开了第一间药房——华善堂。何仁礼是行商出身,陈义樵只是药师,经营几十年,开出数间分号,无论钱财权力,何氏始终占在上风,陈家的人仰仗的不过就是手中几张秘方,1949年,何氏举家迁往香港,在那里重开华善堂,阿sir是最早那一班伙计之一,十八岁中学毕业,便出来在药方做事,那时的华善堂还用着带铜盘子的老秤,叫做药戥。后来又转到会计部,电脑尚未发明,所有账目靠人手簿记。
而陈氏子弟除去少数在外读书,悉数留在上海,后来的事情即便不说,也猜得到。
陈氏世代都是读书人,不是行医,便是制药,直到出了个陈康峪,羊群里的第一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