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公爷!”斗昭当即收刀一拜,脸上的桀骜化作笑容:“您这是家宴呢?打扰了,我找姜望有点事,先走——”
他身不由己地坐了下来。
“来都来了,先吃口饭吧。”左嚣难得地表现出亲切:“我已通知你太奶奶,她办完正事,就马上回来打你。”
什么正事?
接我还不够正事吗?
我太奶奶干嘛去了?
不对,姜望那个王八蛋呢?刚不是还在这里?是不是怕挨打所以叫家长,所以躲起来了?
斗昭心中炸出一万个疑问,但是都沉寂在淮国公丢过来的眼神里。
“小昭,你是个有规矩的。”左嚣平静地道:“食不言寝不语,吃完再说话。”
……
……
李卯就这样和斗昭擦肩而过。
他轻车熟路、命中注定般地,飞到了阿鼻鬼窟上空。
阿鼻鬼窟乃世上至凶之地,亿万恶鬼所聚,无底无间。等闲真君若不幸坠落其中,也难得生还!
但他是天鬼。
是可以在此间缔约的存在。
此来阿鼻,如返家园。
他的故国已经不在了,他的鬼乡可以在这里。
鬼修之路,崎岖偏狭,万古难有善得。
阿鼻鬼窟里的老东西,都是好些个大时代里积累下来的旧怨。
现世近两千年里,修成天鬼的,只有他李卯一个。
是已故的文衷,亡国的文景琇,帮他成就。
他成道的那一刻起,就拥有了阿鼻鬼窟的权柄。他属于这个地方,他与这里的鬼物是同类。
现在,他要把握更多。
在鬼凰练虹诞生、鬼道开阔之后,阿鼻鬼窟变得更加危险,也有了更重要的意义——
而这,正是他过来的原因。
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角色,再没有比他更恰当的身份。
去国离家一千多年,他的游魂系在钱塘。越国已经落幕了,他的理想还存在。他要成为天鬼中的王者,他要主宰此地,他要代表平等国,承担治理阿鼻鬼窟的责任!
当然也要收获治平陨仙林的功德。
譬如墨家先贤岳孝绪,以“乾坤正敕两界回龙阵”,在虞渊竖起武关的真实投影,为人族在虞渊钉下钉子,为墨家赢得功德,至今为人称颂。
今日平等国若能治理阿鼻鬼窟,从此在现世就有了一份基业。不再是暗夜之鬼,人间游魂。而是可以坦然站在阳光下的组织——虽然这片阳光之地,位于陨仙林。
但这正是现世承认的功业,是人族认可的武勋。
在当今之时代,也只有陨仙林这样的绝地,还留有可供探索的空间。平等国这样的组织,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竖旗,都必然会被拔掉。
这也代表着平等国的转变和尝试,从扶持弱国反抗、颠覆强国统治的阴影组织,转变为宣示理想、担责任事的宗国。在漫长的历史里,第一次浮出水面,和现世诸方势力一般,接受天下人的审视。
他李卯,将成为平等国第一个站在人前的绝巅!
这件事情有极大的危险,他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但也蕴藏着巨大的机会。
志在万里,何惧长辞?
欲治平陨仙林,当自阿鼻鬼窟始。
治理阿鼻鬼窟,这件事本身也是在加注凰唯真与那尊陨仙林神秘超脱的斗争。
平等国全力支持这场超脱之战,为人族备战神霄!
“我乃李卯。”李卯的声音响彻鬼窟,有如天宪——
“今日我为天鬼‘钱塘君’,在此建立天公城。以我心,体天心,大公此世!此城偏安一隅,修治生平。锄强扶弱,救厄挽贫,洗冤荡恶。天下人族是一家,万类出身无高下!天下有志于平等者,无论国别、宗属,皆可入我天公城!”
鬼窟深处,响起接二连三的怒吼。
那是古老的天鬼们,不满新来者的挑衅。
李卯也不废话,直接纵身一跃,杀进鬼窟中!
……
……
哗啦啦!
潜意识海咆哮奔流。
姜望逆反阴阳,剑斩远空,从白日梦的裂隙中走出来。
他来到了陨仙林。
在淮国公府里,他先于所有人,通过潜意识海的回响,感应到斗昭出世的动静。也接到了斗昭的请求——这厮求来,求战。
姜望答应了他第一个请求。
凭借在镜映时空里的残存联系,通过阴阳传承的连接,与之构建了潜意识海与白日梦真的通道。
这也是斗昭的白日梦的确推至大成,一念而真。也是他的潜意识海洋愈发广阔,狂澜激荡。是阴阳真圣最后的传承,给予他们不同的反馈。让他真正理解潜意识海的暗流。
放在以往,他们都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斗昭的白日梦升华了,他的潜意识海也得到助推。
斗昭刚好来,他刚好走。在阴阳之途,他和斗昭刚好错身。于是一者在此,一者在彼。
省得赶路了!
以潜意识海连接白日梦乡,阴阳遽转,万里惊梦。
于姜望这是人生第一次体验。
在他来到陨仙林的瞬间,顿时天地感应,自有一道黑白之虹,似燕归林,如影投身。
姜望提剑欲割,却又顿住,他没有感受到恶意,反而觉出亲切。早先斗昭出世,他就有一种什么正在靠近的预感,这次来陨仙林,也有“接信”的原因。
这一刻他的心神无限悠远,潜意识海仿佛连接了一处无垠之渊——
在那极渊之底,有一声悲笑:“天衍无终,人生有穷!”
那是阴阳真圣邹晦明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阴阳家浮沉数十万载的箴命。
五德小世界的阴阳传承,于今得续。
他与斗昭,各分其一。
姜望一时无心理会那纷涌而来的知识,他只是感受到一种伤悲。
先圣为何而悲呢?
他仔细去听那声悲笑,可越听就越远。那声音仿佛要告诉他什么,但又被那无垠的渊海埋葬了。
回看历史,一片迷雾。眺望命运,曾经不见来途。
观自在耳听闻万物,其间仿佛有命运的潮声。
陨仙林陨仙林!
剑仙人来此不祥耶?
姜望环顾四周,只拥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安宁。
祥与不祥,强者心证。
在离开钱塘江的那一刻,他自认为已经抵达前人少至的洞真极境。在接收了阴阳真圣最后传承之后,他又在极境看到不同的风景。
此刻他要眺望更远处。
他不在意眼前的风险。
在陨仙林里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困难——前提是这个人不想被你找到。
姜望此刻战意澎湃,不欲久候。抬眼望天,顿有剑虹一贯,斩祟影、割紫电、破迷雾,剑鸣万里!
在钱塘江底镜映的历史之外,姜望从未真正来过陨仙林。
镜映历史里的陨仙林,和现世已经有非常多的不同。时刻变化且毫无规律的变化,正是陨仙林这么多年都未被探索清晰的原因之一。
算起来,这是姜望于现世第一次来到陨仙林,就如此强势地做出宣告!
须知陨仙林的凶险,真君都有陨落的可能。
也不知是不是通过阴阳之途降临,承接阴阳真圣的残念,沾染了部分斗昭的梦境碎片,为其习性影响。又或许……此刻他的状态,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强大,锋芒已经不能够藏住,必要外发。
这一声剑鸣,简直狂过斗昭!
陨仙林中到处是危险,这一声剑鸣、一道剑虹,便似是捅了马蜂窝,一声起而八方惊。窸窸窣窣数不清的动静,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乌云盖天,群鬼环恶。咿呀呜哇,怨声惊流。
但姜望只注意到其中的一声——
那亦是一道剑鸣。
此声如天压低,似云将雨。
轰隆隆隆!
数万丈的惊电,一瞬间撕裂了陨仙林的天空。
从那电光制造的裂隙中,落下一柄极致残酷的剑——
脊正柄平锋开两刃。
说起来它也显得十分的“公平”。
倒像是在呼应此刻响在阿鼻鬼窟里的“天公城”。
这世上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词,也有无数种理解。就好比“公平”,谁的“公平”,才是公平呢?
姜望见闻千影、知闻万声,但只注视这一柄“朝闻道”。
陆霜河已来了!
凤溪河畔初相见,何曾意想会有这一逢?
没有半句废话,没有半点情绪。双方各有一声剑鸣,便算是互相见礼。朝闻道遇到长相思,便已是穷途。
洞真至此,已至极境。
人生至此,当有一方停留!
天空是有限的,界限被名为“朝闻道”的名剑划出。晴空霹雳,是灭世的雷霆。万物的裂隙,都因此剑而生。
那极致的杀力,将方圆数千里的空间一瞬间撕碎。
一剑山岭平!
无数分解的树叶,无数尖啸的鬼物残影,漫天飞舞的埃尘,坠入虚空的晚秋。
陆霜河的朝闻道,为混淆四时、不分日夜的陨仙林,带来了肃杀的秋意。
在一切破碎的残景里,姜望站着,按着他的剑。
长相思仿佛没有出鞘过,他仿佛没有动过,但所有锋利的剑意,在靠近他之前,就已经被斩碎。
陆霜河斩出破碎天地的剑。
他的剑斩碎这种破碎!
陨仙林中的景物,总是逃脱不了压抑。此刻旧景如凋叶,片片飘零。
在不断破碎又不断复原的空间碎景里,姜望按剑独立的身影,像是唯一不变的永恒。
剑意和剑意在互相割裂。
一瞬间已有千万次交锋,在千万次交锋中他一抬眼——于是看到了那白发披肩的男人。看到那双眼睛,一如儿时初见,一如曾经无数次梦中惊醒。
这双眼睛好像是永远都没有情绪的。
“你的剑里没有恨。”姜望情绪莫名:“我以为你会恨我。”
陆霜河将朝闻道握回手中,他和姜望之间,存在无数空间碎片坠跌的深渊。他平静地道:“我们无怨无仇。”
两个人分立两边,如在苦海两岸,姜望说道:“虽然我并不后悔。但我的确杀了你的徒弟易胜锋,还杀了你的师姐天机真人任秋离。”
“剑器是为杀人而生,杀谁没有本质区别。”陆霜河道:“但分强弱。”
姜望眼神复杂:“你拥有你的道理。你每次都在展现你的道理。”
“但是你从来没有听过。”陆霜河说。
“你也并不在意我听不听。”姜望道:“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惋惜,不知该赞还是该叹。”
陆霜河看着他:“当年我带走易胜锋,没有救你,你恨不恨我?”
姜望道:“一度恨过。”
陆霜河道:“因为那时候你还很弱。现在你就知道,你没有恨我的理由。”
姜望摇了摇头:“当时我还没有自保的能力,你引出了易胜锋的恶念,导致了我的危险,并且选择漠视。我没有恨你的理由吗?只是你觉得没有,因为你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陆霜河面无表情:“你想说我是错的?”
对于这场决斗,姜望总认为自己不是很在意,但还是在局势这么复杂的时候走过来,来到陨仙林。他也问自己为什么。
现在他想明白了。
他不是在赴一场绝顶的会,他是在赴儿时的约。
“遇到的人越多,经历的事情越多,我反倒越不敢像当初那么简单地判断对错——那是一个太没有耐心的我。”姜望将长相思握在手中、横在身前,给予陆霜河最大的尊重:“我只能告诉你,与你不同的我,已经走到比你更远的地方。我这柄有情的剑,已经比你无情的剑更加强大。别的都是你自己的感受。”
陆霜河没有说更多的话,在凋碎的空间里,向姜望走来:“那就让我看一下,‘更远’在什么地方,‘更强’是什么样子。”
他每往前一步,他的剑势就锐利一分。
已经抵至洞真极限的杀力,还在不断地凝聚,不断地拔高。
天地是一支鞘,他本身即是代表极致杀力的那柄剑。
从南斗星辰一路杀出来,从小世界杀到大世界。
前进的过程是开锋的过程,仿佛是因为他的前进,才有天和地的区分——
他斩开了这一切,他仿佛杀力无穷!
姜望看着他。
是儿时仰望纵剑青冥的梦。
是洞真顶峰上的后来者,眺望先据此巅的人。
一直等到陆霜河的杀力堆到极致,他才松弛地把住剑柄,轻轻一带——
仿佛开闸放洪。
是剑要出鞘,而不是他要杀人。
早就按捺不住的长相思,几乎是飞出鞘外。咆哮不止的剑气,如虎啸龙吟。
姜望的心情却是平静的。
他的心神在跃升。
在镜映历史里未完的那一剑,在越国出鞘就镇伏钱塘的那一剑,现在出现在陨仙林中。
这是它第一次完整地体现在这个世界,且比镜映历史里未竟的那一刻,又强大了许多。
他的剑斩出了岁月如歌,是历史的长河浩荡奔流。潜意识海拟化出无数长相思剑下的亡魂,奔涌在历史长河的碎片中。
庄承乾、庄高羡、张临川、犬应阳、靖天六真……或高歌或狂呼或痛哭。
此一时真正做到了“心与意合、念与真一”,一剑斩世斩意斩念斩身。
这一剑也将他的过往,交予陆霜河感受!
姜望此刻没有任何恨意,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陆霜河的天道,是天道无情。他所看到的天道,好像只是“高渺”。他仿佛抵达了无限高处,他的心神,似乎飞翔在命运长河的上空。
命运长河的波澜!
余北斗曾经把他带进命运的长河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现在他靠自己的力量再来,却“看到”了太多!
他“看到”天蓝色的凤眸,美丽的羽翼掠过后,天道蓬勃壮大。
他“看到”灾兽在丛林里发狂而奔,所过之处草木枯竭。牛眸之中辨不清残虐还是痛苦。
他“看到”平等国那个名为李卯的护道人,化身“钱塘君”,在鬼窟深处拼死厮杀。本源不断凋落,却步步而前。
他“看到”昭王那如光如火的面容,在陨仙林的晦影里忽明忽暗,如喜如悲。
他“看到”神罪军在陨仙林里咆哮似金河,宋菩提以金桥连接未知彼岸。
他“看不到”凰唯真,看不到正在发生的那场超脱间的大战。但又隐约明白,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那场大战的一部分。
这一战早就开始了,甚至在凰唯真归来前。
超脱以天地为局,万世来争。
甚至也包括他和陆霜河的剑!
当他们之中的任何一方,成为打破认知的人,那超出认知的超脱存在,也必须要更新认知。也因此留下必然的痕迹,被凰唯真捕捉。
在这样的时刻里,陆霜河那天道无情的双眼,看到两条咆哮的河流,一条名为“岁月”,一条名为“命运”。唯有经历时光,才能知晓岁月。唯有颠沛流离,才能感受命运。
这一剑的强大,令他第一次动容。
他果真看到了洞真此境里,更高于极限的风景。
这不只是关乎岁月的剑,命运也早有伏笔!
这一刻他是满足的。
闻道而死,此心何悲?
白发张舞,天道杀韶华,他情愿死于此剑下。他极虔诚地奋力地迎上了自己的剑,在命运和岁月之前,高举天道之无情。对人如是,对己如是。只求在这极限中的极限里,窥见无上的“道痕”!
但只有“铛”的一声!
如洪钟大吕,似万古回音。
朝闻道自中脊而断,剑锋高高飞起,一去不返。
岁月和命运两条长河交汇,就要将这白发的剑客席卷——
姜望高渺的心神忽然一个恍惚。
如在白日梦中!
他仿佛看到命运长河的深处,有个身穿卦服的老人的背影,不回头地招了招手,渐行渐远。
他一时着了急,高声喊道:“老头!你算错了!你回来!!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五日的断魂峡,你说要再过十年,才有超过向凤岐的后来者,看我!看我!你算的什——”
这喊声戛然而止。
姜望蓦地想起来,自己刚好在镜湖之中丢失了一年。
已经十年过去了。
已是天下第一真。
他归剑入鞘,萧索地道:“老头,算你厉害。”
原来古今洞真极限的裂隙,早就洞开在断魂峡的一线天。
……
……
……
【本卷完】
……
我到极限了。
先睡一觉。
关于总结和下卷计划,之后几天随机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