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十三岁的嬴武,已经做了十年的太子。
这位置不是哪个人让给他的。
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人们已经知晓,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到他三十三岁的时候,举国上下,众望所归。
他自然而然地入主了东宫,仿佛春季替代了冬季。
他用三十三年成为太子,用十年调和诸方。
如今他的位置已经不可动摇,他可以坐等水到渠成时,坐等当今秦帝为他铺路,坐等无上功业。
但他不肯如此。
他在邀请姜望、计昭南、甘长安,也在邀请那个雄心勃勃的秦太子——
他不要等功业。
败强楚于河谷,御修罗于长城,是大秦皇帝的功业。
而他嬴武,要立秦太子的功业。
所以这一次,在两族相持、长城锁关之际,他孤身出塞,亲履险地。
他口口声声说他的父皇什么都不比他差,但他的实际行动却是要证明,他在各种意义上,都更胜其父!
今日之秦太子,胜昔日之秦太子。他日之秦天子,也当胜今日之秦天子。
山洞里有长久的缄默。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嬴武的野望根本不加掩饰,他要做的事情会是何等危险?
姜望还在思忖,甘长安不方便发言,所以是计昭南先开口。
“功业?”他问道:“我们在虞渊狩猎恶修罗,难道不算功业吗?恶修罗的头颅,我们已经斩下四颗。诸如意修罗、战修罗之辈,不计其数。万军相逢,斩获亦难及此。想来天下无人能说我们几个是坐困一地,等功业上门。”
嬴武生得浓眉大眼,是个豪迈的青年模样。
火光映着他的身影,覆盖了半边洞壁,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四颗恶修罗的头颅,当然算功业!你们在虞渊表现英勇,当然没有任何人能挑你们的毛病。”
嬴武沉声说道:“但你们这样的当世天骄,结队出狩。伱们的目标,就仅止于此吗?仅在于‘挑不出毛病’?你计昭南是什么人?对于你这样的无双战将,难道区区几个恶修罗,就能满足你的胃口?”
他看向甘长安:“你八岁就有长安之才,现在快要二十八岁,还只满足于‘长安’吗?”
他又看向姜望:“你在妖界带回神霄世界的消息,你在迷界参与覆海之死,你在祸水见证孟天海受诛——姜阁员,你是已经可以记名青史的人物,眼下这些小打小闹,真能让你感到兴奋吗?”
为了今天这座虞渊长城,秦人煞费苦心。
在河谷大捷之后,秦人并无胜利者的张扬,反而在外交上格外低调,摆出一副“虽胜但伤”的姿态,关起门来慢慢地消化胜利果实。
不仅是在麻痹现世诸国,更是在麻痹虞渊修罗,展望整个新野大陆。
位在虞渊的武关投影,多少年来不进不退,在修罗族的攻势下,死死守住现世入口。
许妄驾临虞渊,只是一次看起来寻常的换防,在过往的那些年月里,他来过很多次虞渊,也没有表现出比其他将领更强的进取心。并无官身的王西诩,悄然赶赴虞渊,更是不被惊觉。
就是在这一如往常的换防过程里,许妄暴起发难!
强杀修罗君王阿夜及,逐溃军而走,冲散修罗本阵,打穿了修罗战线。更做出全线进攻的姿态,逼迫修罗族迅速收缩防线。
又趁着修罗族收缩防线的机会,紧急筑城,连修“嘉峪”、“虎牢”、“山海”三座雄关,与已有的武关真实投影一起,搭成虞渊长城最初的骨架。
在这个筑城的过程中,还带兵一路横扫,在扫荡修罗防线的同时,打穿虞渊,去雪国转了一圈。这既是打通秦雪两国之间的虞渊通道,也是在实质上完成对虞渊的分割,更是为了促成秦太祖的超脱。
此后才有秦黎合作,才有这条分割线上,虞渊长城拔地而起。
在修罗族反应过来后,又是许妄亲自压上大军,不计牺牲,多次与修罗强军对杀于野。把山岭轰成平地,老林打成深谷,jūn_duì 战损触目惊心。中军帐里的抚恤名单,堆积如山。
等到虞渊长城修筑成功,许妄立刻收缩防线,转攻为守,宁可在城头为战友悲哭,也不允许战士们出城复仇。绝不恋战,只求最大化体现虞渊长城的价值。
这一系列攻势转换,堪称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且每一步都落在关键。不愧是正面击败项龙骧、赢得河谷战争的盖世名将。
秦国在虞渊的准备是如此充分。
即便没有黎国加入,虞渊长城也能修筑成功。在黎国加入之后,秦国更显从容。
这“从容”所导致的结果,就是以大秦太子赢武为首的激进派,想要在神霄战争开启前,摘下更大的胜果。
一颗修罗君王的头颅,一条堪称现世伟迹的虞渊长城,都不能叫他满足。
这野心之大,能吞日月!
火光在石洞里跳跃,嬴武那双怒虎雄狮般的眼睛,在火焰中放大了野望。嬴武的问题,落在每个人耳中。
计昭南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谈不上是否满足。”
嬴武看着他:“孤知晓,你计昭南长于争生死,杀性极烈。只有洞真境的李一,能够满足你的胃口。可惜他一步得道,你只好韶华空握。
“但你计昭南,难道会就此止步吗?
“你和李一的距离是更远了,但也更近。抵达现世绝巅之后,进益更难,他要在极限向外拓展,每一步都千难万难,而你还有高速成长的可能,反倒是多了追赶的时间。
“计将军,洞真当然已是不错的风景,但你难道会满足于现状?是否挑战李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如何挑战未来。孤要带给你的,不止是前所未有的功业,还有你突破自我的契机!”
计昭南已经无心追究怎么连嬴武都知道他想挑战李一,看起来这他妈已人尽皆知。他沉默的姿态说明,他已被嬴武的话语所打动。
嬴武看向甘长安。
甘长安斟酌着道:“人这一生,多少风雨,谁能得一‘安’字?能长安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不必强过八岁的我,您说呢?”
嬴武不说话。
甘长安改为赔笑:“殿下,我还只是一个神临。我家高祖父真的在等我回去喝茶。”
对自己人,嬴武就不那么客气,大手一挥:“行动的时候,你负责放哨。”
甘不病固然是德高望重,军中宿将,大秦老勋。可也毕竟是嬴姓皇族的臣子。
面对嬴武这位几乎是确定能够登临的秦太子,甘长安搬谁都没用,只能将一声叹息咽在心里。
他不由得思量……愁龙渡和虞渊长城外,究竟哪边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