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面带笑容。
朱棣点点头,显然知道张安世有话要说。
便慢悠悠地道:“那么,这些人所言,可是实情吗?”
张安世道:“回禀陛下,大抵都是实情。”
此言一出,百官们不敢置信。
周举人等人所控诉的事,可不小。
灾年欺压百姓,乃是大忌。
朱棣皱眉,道:“嗯?”
周举人等人便趁此机会叩首道:“请陛下做主。”
张安世突然厌恶地看向周举人等人,道:“当然会给你们做主,你们急个什么?”
说罢,张安世朝着朱棣道:“陛下,只是臣与锦衣卫所为,都是奉旨行事。”
“奉旨………”
百官哗然。
历来只有臣子给皇帝承担罪责,从未见过有臣子把脏水往皇帝身上泼的。
这张安世还真是一身反骨。
周举人听罢,脸sè惨白,却又拼命道:“难道朝廷也要将草民人等置之死地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草民人等。只是……草民人等,尽为良善之辈,何至忍辱至这样的地步……恳请陛下饶命。”
朱棣顿觉得心烦意乱。
好端端的。
怎么就从锦衣卫害民,变成了张安世害民,最终又变成了他这个皇帝害民了?
只是朱棣心知张安世这个家伙,历来有自己的谋略,行事看似湖涂,实则却总有自己的主意。
于是按捺住心头的那股烦躁,便又慢悠悠地道:“奉旨?奉了何旨?”
“陛下难道忘了?”张安世从容不迫地道:“赃官wū吏,勾结当地豪qiáng劣绅害民,陛下命臣将其一网打尽。”
朱棣听到这个,若有所思地看了周举人一眼,随即挑眉道:“谁是豪qiáng劣绅?”
“就在这里。”张安世笑了笑,指了指周举人人等,又道:“不只是他们,还有午门外头的,个个都是,如今臣请君入瓮,已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周举人等人打了个寒颤,纷纷道:“冤枉,冤枉啊……”
朱棣抖擞jīng神,落座,而后道:“嗯?细细说来。”
张安世道:“陛下,四省出现大灾的时候,臣就察觉不对,此后陛下命胡公为钦差,巡视四省,臣就越发的觉得不对了。”
朱棣皱眉道:“为何?”
张安世道:“历来有天灾,就必有人祸,朝廷要以防万一,唯一做的就是派遣性格刚直之人前往,防范于未然。可胡公此人,性情温和,又是文渊阁大学士出身,并非起于州郡,想要约束这些害民之贼,臣对此,不抱太大的期望。”
“只是这些?”
张安世道:“不只如此,臣还通过了锦衣卫的情报分析,尤其是尹王殿下所领的情报研究。”
朱棣惊疑道:“这也可以研究得出?”
张安世笑了笑道:“万事都可研究得出。”
说着,张安世从袖里取出了一份文牍,拱手献上。
亦失哈忙将这文牍接过,转呈朱棣。
朱棣便看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一时有点看花了眼。
张安世解释道:“锦衣卫在天下各府县,搜集过许多的数据,其中包括了土地的价格,粮食的价格,佃农的收成,地主每年的收益。”
“再根据历年的数目,进行了比对。前几年,天下没有太大的灾害,可是地主的收成,却是日益减少,陛下请看第二页,那里头就有关于河南地主的收益,根据大致的推算,前几年的收益,足足下降了四成。”
张安世道:“这是地主得粮的情况,因为大量的青壮,开始务工,甚至还有人入海跑船,以至于乡间人力的流失,不少地主为了留住佃农,采取的手段多样,除了以和借贷的手段,使佃户沦为债奴使其不得脱身之外,还有勾结官府,沿途设卡,甚至不予发放路引等等。”
“当然,即便如此,这样的情况,依旧还是屡禁不止,因而……不少的地主,不得不减少地租,以此招揽佃农。”
“这就是为何,他们的粮食收成,足足下降了四成的原因。佃租的减少,却也带来了许多的问题,譬如土地价格的降低,陛下,一亩地给佃农租种,原来可让他们上缴三石米,现在只能收上来两石,这地价,岂有不下降之理。”
朱棣认真地看着那些数字,越看越是震惊。
看着这诸多的数目,却发现,每一个数目,都是相关的。
张安世继续道:“地租的下降,虽是丰年,却让士绅和地主的收成减少。可丰年也意味着,粮价的下跌。所以,地主的收益,并不只是下跌四成这样简单,而是六成以上,陛下看看第四页就知道,那里有前几年的粮价数目,可以左证。”
朱棣下意识地翻阅着,随口道:“这对百姓,岂不是好事吗?”
“好事归好事。”说完这话,张安世却是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带来的结果,却是彼此生怨了。从前佃农是没有议价权的,因为他们没有选择,正因如此,所以一切自是地主和士绅们说了算。可自有了这样的好事之后,反而彼此的矛盾开始激化。”
“陛下请看第九页,这是在杭州府的统计,统计的是往年府衙和县衙所受的诉讼桉情,五年前,杭州府之下一个县关于佃租的诉讼一年不过区区十七件,可到了前两年,却增长到了一百七十件之多,由此可见,彼此的纠纷开始增多,矛盾也越发的增加。”
朱棣万万没想到,竟可以根据诉讼的数目,分析出这些东西来。
从前的锦衣卫,无论是太祖高皇帝时期,还是在纪纲的时代,虽是号称缇骑天下,可主要的职责,不是暗哨,就是扒人墙角窃听而已。
而张安世也算是将锦衣卫玩出花来了。
朱棣疑惑地道:“那又如何?”
张安世道:“矛盾的激化,收入的减少,就不免要产生问题。这些地主和士绅,其实收益依然很大,可普天之下其实还有一个道理,一个平日每年能轻易挣一万两银子之人,若是只让他每年只挣五千两。哪怕他依旧是锦衣玉食,依旧还是仆从如云,依旧还人前显贵,也必然会滋生怨恨的。”
“正因如此……陛下可看第八页,第八页之中,是关于各府县赌档以及治安的情况,在杭州某县,原先本有四家赌档,此后却增加到了十一家,除此之外,还有各sè劫掠盗抢桉,也开始层出不穷。”
张安世耐心地分析道:“分明佃农的收益增加,不少的壮丁,也多了生计,可实际上……qiáng人却反而增多了,这是何故?锦衣卫这边的预计是,在收益大量减少的情况之下,不少的地主和士绅,选择了劣化,即开始染指不少其他的营生,而一般的营生,并没有太大的利润,唯有某些杀人越货的买卖才是bào利,他们凭借自己的与官府的关系,在地方上本就一手遮天,借此为掩护,已开始日渐残bào。”
朱棣继续看着那诸多的数据,道:“你继续说。”
张安世道:“在这种矛盾和怨恨之下,一场大灾,原先所掩盖的所有矛盾,便爆发了出来。因为许多人想借这大灾,狠狠的捞一笔,以挽回损失。再加上平日里的怨恨,也需得到发泄,因而,臣才预计,从此大灾,情况可能更加糟糕,甚至要到有恃无恐,肆无忌惮的地步。”
朱棣颔首:“锦衣卫为何此前不上奏?”
张安世道:“报了啊,这些数据,锦衣卫一直搁在简报之中,只是……情报的分析以及结论,臣却不敢奏报。陛下,毕竟这只是分析,乃莫须有,臣岂敢以此言之凿凿,若如此,臣岂不成了秦桧那狗东西了?”
朱棣看了他一眼,道:“秦桧是秦桧,你是你,他是莫须有,卿这一套分析,却是治国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