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只微微一笑。他算是比较熟悉张安世的,毕竟在长史府里头做了这么多日子的书左。
这位殿下可能对其他的事不甚上心,可对银子,却是最看重了。
不过现在的于谦,也改换了观念,自打真正进入郡王府公干开始,他就愈发的明白银子的重要。
太平府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官吏,都指着太平府发放薪俸呢!
大家都有家要养活,没了银子养活,妻儿老小怎么办?
何况太平府这么多的工程,更不知雇佣了多少人,哪一处不是要花银子的?
芜湖郡王爱银子是真,可他也是散财童子,数不清的银子,从郡王府流出,而后进入千家万户。
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个寻常雇工的孩子进入学堂,也亲眼看到落魄到家里的妇人不得不去纺织作坊的人家,竟会成群结队去店里购置胭脂。
一到了饭点,千家万户升起炊烟,竟可闻见肉香。
或许这些,并不算什么,甚至对于于谦这等世代为官、书香门第的人家而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可于谦不是寻常人,他对民间还是略有一些了解的。
正因为见识过遍地饥馑潦倒的百姓,见过那些衣衫褴褛的饿殍,见过自yòu便下地、放牛,骨瘦如柴的孩子,方才知张安世有多可怕。
自然,太平府的一些风气,他也未必看得惯,甚至对一些现象,他颇有微词。
可对于于谦这等人而言,其实已经知道,若要说大明将要出一圣人,十之八九,必为眼前这位芜湖郡王殿下了。
何为圣人?除了宋朝之前人们对于天子的称呼之外。
更多的是指代尧舜或者周公、孔圣这样的人。
可今世之人,对圣人也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认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因此才有圣人徳才高叡,闻颂天下之言。
只是于谦却也有自己的看法,圣人未必都是才德全尽者,能如尧舜那般,使民无忧,也可圣名传世。
见张安世如饥似渴的模样,于谦却是道:“殿下,下官还是先奏报一下海关的情况吧。”
张安世立即道:“你快说。”
于谦道:“海关现在定员三百七十四人,其中文吏一百四十三,另有海关巡检两百余,除此之外,还有司库十九人。不过……现在舰船入港日益增多,又有不少不法之徒,妄图蒙混入关,下官以为,这些人手,还远远不够,尤其是巡检的人数,远远不足。”
张安世皱眉道:“两百多人,还不足够吗?”
于谦摇头道:“不足的不只是人手,下官以为,至少还要再配备三五百的员额才可。除此之外……就是武器。其中所缺的,既有快船,还有火铳和火炮以及战马等等,当以模范营为标准配备。”
张安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是效彷朱棣的。
低头沉思了一会,他便道:“你这岂不是要建一个模范营?”
于谦笑了笑道:“海关的关税,毕竟数目不小,正因如此,才会人为此,不惜铤而走险。尤其是商船,跑船之人,往往胆大包天,殿下应该有过一些耳闻吧,有一些商船,上了陆地为良民,下了海,虽也跑船运货,却也有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此等牵涉巨利之事,若无必要之防范,如何能尽取税金,以补海关加征之数呢?”
张安世点头认同道:“你想的周全,既如此,倒也不是不可以,你还想建学堂?”
于谦从容地道:“正是,下官想筹建的乃是海关专科的学堂,筹建海关的时候,因为招募的人员鱼龙混杂,下官花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整肃出来。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若无专科学堂随时补充人员,一旦将来事务更加繁重,再紧急征募人手,只怕就来不及了。”
张安世道:“这个……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可先行办学,招募一批生员,当然,这事你去办。”
于谦道:“是。”
有些时候,他觉得这位郡王殿下还是很好说话的,至少颠覆了他最初时候的很多认知。
所以后来,他的很多建言和想法都能从容地说出来。
此时,张安世道:“本王还听闻,你还扣押了城阳侯的货物,勒令他补税?”
“是有这么一件事。”于谦不卑不亢地接着道:“是下头巡检搜抄出来的,胆子不小,足足一船的香料,报的却是一船无用的铁矿石,想借此机会,少缴关税。巡检登船搜查,和与他们产生了冲突,不过后来,问题解决了。”
看他澹定从容的神sè,张安世好奇地道:“肯服软了?”
“倒也没有服软。”于谦道:“船上的船主,直接拿下,关押起来,船和货物扣下,与此船牵涉的商行,直接派人去诘问,这不就是将问题解决了吗?”
张安世:“……”
真是直接简单!
但是他喜欢!
见张安世无言,以为张安世怕惹麻烦,于谦便道:“下官也知道,殿下一定为难,殿下毕竟担心得罪了人,不过这不打紧,若是有人问起,殿下将此事,推到下官头上即可,下官在京城,反正也没什么亲朋故旧,坦坦荡荡,无所畏也。”
张安世微笑道:“你是为郡王府办差,我怎会将这些推到你的头上?这件事干的好,关押船主的那巡检,要记一功,好好犒赏。”
说着,张安世鼓励他道:“人情这等事,也不是不能有,都是肉体凡胎,怎可没有人情往来呢?可牵涉到了银子,就是两回事了,莫说是侯,便是天王老子了,不缴这个税,我张安世照样翻脸。”
于谦笑了笑,假装这句话没有听见。
虽然他脸上依旧平静,但是张安世的支持,他心头也有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高兴。
张安世道:“本王没有看错你,你胆子不小。”
嗯,他就欣赏这点!
于谦道:“下官平日里,胆子并不大,既不敢走夜路,遇到了蛇虫鼠蚁,也不禁会心里发毛。下官之所以全力以赴,是认为此等事,利在千秋,所以赴汤蹈火而已。”
张安世不断点头:“好了,好了,账目拿本王看,啰嗦了这么多,这账目不看看,本王心里放心不下。”
于谦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这账目到了张安世的手里,用的乃是自是太平府通行的记录方式,所以张安世也懒得看前头,直接翻最后一页的表格看,直到一个数目映入眼帘。
张安世骤然之间,神清气爽,眼眸微微睁大,道:“这样多?”
于谦却显平静:“都是照着殿下所订关税数额开征的,海船的载量大,且眼下的海船,为了增加收益,往往所载的货物较为珍贵。这足足一船的货物,可能就要缴纳几千上万两纹银,所以……海关税收,自然不小。”
张安世倒是有点担心,于是道:“若如此,会不会给海商的负担太重了?”
于谦笑着道:“殿下,这一点其实不必担心,海货的利润实在太大了,我大明不值钱之物,到了外藩,便是数倍之利,外藩的货物,到了大明,又有一倍以上的利差,甚至……下官还听闻……有一些做买卖的方法,实在匪夷所思。”
张安世道:“什么方法?”
于谦道:“有海商至马六甲,与当地的天竺、大食等商贾,竟是拿玻璃、琉璃等物出来,这大食和天竺商贾,不明就里,争相抢购,一块玻璃,尤其是玻璃镜,便可换数百两金银,一块琉璃,竟也是百两金银,可这天竺、大食商贾,却视其为奇珍异宝。”
“而他们靠玻璃镜和琉璃换来的金银,再收购大量天竺的棉花,大食的织物以及其羊毛的等物,回我大明,便又是不菲的利差。这玻璃镜,在我大明,不过是不值钱之物,可就这么几十上百两的镜子和琉璃,却足可换来一船,价值万金的羊毛和棉花……”
张安世听着,不由得哑然失笑。
细细想来,玻璃这玩意,刨去他张安世可以大规模生产之外,还真比寻常的珍珠等珠宝看上去更珍贵,只是他没想到,这些海商竟还这样的玩。
最可笑的是,马六甲那边,识得玻璃镜的人只怕不少,不只是当地的王府以及汉人卫队,还有这么多的商贾。
就这样,竟还能拿这么个东西换来大笔的金银,唯一的可能就是,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个个心如明镜一般,可大家就是不说,保持着某种默契。
别看在大明,这些士农工商们彼此之间口诛笔伐,好不热闹。
可一旦去了海外,尤其是这么多的人,处于某种较为险恶的环境,这等险恶的环境,很容易让人不自觉的联合起来。
张安世道:“这样说来,这三千二百万两银子……我们倒是只是得了小头,反而是这些海商,一个个的早就吃的肥头大耳了?”
“也不尽然。”于谦道:“海商的风险却也是不小的,当然,挣银子倒也是真挣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