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溥把话说尽。
其实他很清楚,这是来源于信任的问题。
既合理的解释了自己的动机,又算是表了态,最紧要的是其中没有任何的违和感,不会让人生出对他的小视和个人品德的厌憎窒之心,可以说,这番回答,可谓是尽善尽美。
刘舟气腾腾地道:“此等话,谁不会说,去的又不是你?”
“谁说我不去?”杨溥正sè道:“我毛遂自荐,也要下太平府的。”
一下子的,杨溥的值房就安静下来了。
杨溥道:“我们都还年轻,我知道诸公都有怨愤,可是新政这样的大事,我等身为太子臣属,难道不需去了解吗?如你们所言,大家都是清贵之身,将来的前途都不可限量,可是……正因为前途不可限量,才更需了解新政的实际情况啊。”
“汉朝末年的时候,那时有一句童谣,叫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jī。难道诸公也希望,像汉末的秀才和孝廉们一样被人耻笑吗?”
刘舟怒道:“可是这太平府这太平府。”
杨溥道:“你认为太平府的新政,不合你意?”
刘舟道:“正是。”
“那就更该去。”杨溥理直气壮地道:“新政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哪,怎么去纠正他,你坐在这詹事府,会知道吗?刘公乃是xiōng怀大志之人,自有主见,你当然可以不认同,可反驳起来,却需言之有物,而非是靠几句清谈。”
张安世细细一思,朝杨溥拱拱手。
顿了顿,他接着道:“所以,此番下太平府,无论我等带着什么目的,是去纠错的,是去学习效仿的,又或者是……纯粹只是不得不去的,可该去还是得去,陛下已下旨,再三旌表了太平府,太子殿下也决心支持,我等乃是臣属,值此风云际会之时更是我等的天赐良机,好啦,我要继续收拾东西,诸位……过几日,太平府见。”
詹事府这边闹个不休。
翰林院诸学士们则是冷眼旁观。
不少御史也是蠢蠢欲动。
对他们而言,东宫这一次,实在闹得过分,而太子殿下,也让宇内失望。
因而现在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破口大骂的,更是不少。
新政之事,此时犹如所有人头上悬着的一柄利剑。又听闻栖霞那儿,许多人接二连三的跳楼自尽,且多是读书人,更教人不禁滋生锥心之痛。
杨溥又泰然自若地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整个东宫的问题……朝中百官,已有自己的固执己见。陛下既已决心新政,百善孝为先,那么太子殿下定要亦步亦趋。太子殿下既已决心支持新政,东宫的僚属,也必须让他们换一换脑袋。”
就在闹到不休之际。
太子竟是亲来探望诸翰林和御史。
显然,太子殿下这是有安抚大家的意思。
可许多人不买账。他们认为,太子殿下……这显然已经开始背离了当初的忠厚形象,已经不似人君了。
朱高炽一到,便将所有人召到了大堂,朝他们亲切一笑,道:“诸卿……本宫此来,太子妃听闻此事,特意命人做了一些糕点,分赐诸卿,听闻诸卿当值,正午只能用茶和些许糕点果腹,实是辛苦。”
可这一次,众人都铁青着脸,一个个不做声。
朱高炽道:“诸卿似乎对本宫有所怨言。”
“殿下·太平府。”
朱高炽却是如沐春风地笑了:“噢,原来是太平府之事啊,这个早说……本宫也知道你们满腹牢sāo,所以啊,就是为了此事,才来询问诸卿。”
众人一听,似乎觉得有戏了。
“这也是为何,我要请殿下将一批东宫僚属送去太平府观政的原因。可观政,不是做文章,要落到实处,可不容易……”
莫非殿下有何难言之隐?
朱高炽道:“此次父皇命本宫举荐各府各县的主官,哎……此事啊……威国公倒是举荐了不少,可本宫在想……这些举荐之人,无一不是太平府的官吏,这样不稳妥太平府的新政,能够推行,是因为威国公勇于担当的结果,可其他各府各县,若都用太平府的官吏,实在冒险,其中有许多的县令,竟是文吏出身……”
众人一听,哗然:“殿下,这是要出大事的啊。”
“殿下切切不可答应,一旦开了此例,后患无穷。”
更有一人站出来,厉声道:“殿下,臣以为切切不可,这太平府上下官吏,大多良莠不齐,没有功名,竟也引荐为官,这且不说了。臣还听闻,不少人……德不配位有太平府不少的官吏,每日口里念叨的都是钱粮,这样的人……道德廉耻都没有,也可治理一方吗?”
说话之人,是翰林院有名的刺头,侍讲陈进。
陈进这个人,当初甚至直接顶撞过朱棣,而且以弹劾为名,士林之中,都称赞他为大明的狄仁杰。
陈进声泪俱下起来:“殿下若如此,必定海内失望,此事切切不可……恳请殿下”
朱高炽却是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本宫也不想开此例,所以思来想去……却得想一个折中之法。”
众人认真地听着,陈进道:“敢问殿下,有何折中之法?”
说到这里,杨溥看向张安世:“府衙和各县,要空出一些闲职来,如县里,可设两个主簿,一个主簿是县里的,另一个,东宫委任了去,当然,让他们观政一两年,自然还是要tiáo回东宫的。起初让他们尝试一下一些小事,若是可造之材,就给这些观政的僚属紧要的事去让他们办。”
朱高炽便道:“上一次,那一批知府和知县,是因为粮食减产,惹来了父皇的震怒,这才丢了官爵,牵累了子孙。可见寻常的官吏,是难以治理南直隶的。若是明年粮食不能增产,夏税不能效这太平府一般大增,只怕……父皇又要震怒。我为儿子若是因此惹来父皇忧怒,便为不孝。”
“好在我大明多的是人杰,此番,本宫打算择选良才,一方面,免得太平府那边充塞了太多的官吏去,另一方面,也是为父皇分忧。本宫素知翰林院和都察院诸卿,无不是二甲进士出身,且一个个才高八斗,不如这样,就请诸卿委屈委屈,前往各府县,担任知府和县令……如何?”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懵了。
这翰林院的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朱高炽像是完全看不见大家那僵住的脸,微笑着道:“谁来做这个表率吗?陈卿家,你乃从五品的侍讲,我升你一级,为正五品知府同知,就去……淮安府任同知如何?”
陈进:噼。
朱高炽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进.“陈卿家,这也是为了家国天下啊,太平府那边举荐的淮安府同知,竟是一个举人出身,此后担任过仓大使、县主簿、县丞的人去担任同知,这……不免儿戏。”
“而陈卿家乃侍讲,乃饱读之士,本宫迄今还记得,当初筵讲的时候,陈侍讲论政时的风采,可谓是意气风发,字字珠玑,此番升任你去,正好教你可以施展拳脚,一展抱负。”
陈进脑子依旧发懵。
“功考的事,放在太平府,免得有人仗着自己是东宫的属臣,又是詹事府清贵,不将地方官放在眼里。所以……等观政结束之后,他们的功考,由本地的县令,以及府衙共同书写,送至詹事府,太子殿下既已有决心,那些不合格的,自然也该疏远了。可若是果有对新政有了真知灼见,且勇于任事之人,理当担负重任。”
他已经无法想象,为啥最后转过弯来,是这样的结果了。
这前任的同知,才刚刚被罢官,子孙为吏呢,他拿头去增产,增不了产,这不是跟自己全家过不去吗?
即便是到时不会罢官,堂堂侍讲,未来实打实的。哪怕只是混日子,至少也是部堂里的侍郎,甚至运气更好,成为尚书,更可能入阁,凭什么……好死不死的,跑去区区一个府里,干一个同知。
同知干十年,都还不如区区一个小小的翰林小修撰呢!
陈进僵着脸道:“殿下·臣臣的身子不好。”
朱高炽摇头道:“这无碍,又不是外放数千里,依旧还在南直隶。”
陈进的脸一下子白了几个度,道:“这臣臣。”
朱高炽叹口气,上前,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陈卿,本宫为人子,为人臣,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烦恼,卿乃国士,就算为了本宫,就权且当是为本宫分忧吧,本宫……”
朱高炽说着说着,竟好像要流下泪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不表示一下,就真的有点不太礼貌了。
杨溥笑了笑,接着道:“此外呢,这府衙里啊,只怕还得有两个少尹,其中一人就留给杨某吧。”
可陈进此时,却是心乱如麻,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嗡嗡的响。
此时,听朱高炽好像是在对他说:“荆轲啊,刺秦大业就在今日,请万勿推辞。”
陈进只觉得呼吸急促,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推荐一本书《没人比我更懂禁忌》,挺有意思的书,大家书荒可以看看。
张安世:
这个显然有点令人意外,朱高炽诧异道:“杨学士也去?”
“不去如何知晓新政的成效?将来又如何辅佐殿下?”杨溥眼中透着坚定,道:“殿下,下官若是都不去的话,那么这詹事府上下,就没人肯去了。”
杨溥本就是翰林出身,此后又入东宫,可以说是根正苗红的读书人。
朱高炽不禁唏嘘,他凝视着杨溥道:“只是本宫这里。”
“殿下……”杨溥道:“殿下奉旨……辅佐陛下,说起来,殿下其实就是监国的太子,可现如今,这天底下的国家大事,还有什么比眼下的新政紧要?殿下啊……看待问题,一定要分得清轻重缓急,尤其是国家大事,尤其是如此。”
“大明万里江山,万万百姓,每日发生的事多如牛毛,什么事紧要,要立即处置什么事可以搁置,这才是储君应该做的!如果事事cào心,那么非但不能处置好国家大事,反而会乱作一团,殿下急于想要得到陛下的认可,许多时候,劳形于案牍,这本也无不可。”
“可敢问殿下,眼下最当务之急,关系到天下苍生社稷,甚至是我大明江山之事是什么?刀y。”
朱高炽没有犹豫,便立即道:“新政?”
杨溥道:“对,治理天下,必然要有国策,这国策乃至关紧要的事,殿下若只是口头支持一二,这是不成的,殿下可以不知兵、不知书,不知农工,也不知商贾贸易可殿下却必须知道,新政的根本是什么,它需达成什么目的,过程中会产生什么样的问题,又有什么解决和应对之道。”
“现在许多读书人,总是崇尚垂拱之治,显然这些人,对于圣人所言的垂拱之治了解不多。总认为只要安享太平,信任臣下,礼贤下士,天下即可大治。这样想是不应该的。圣人所言的垂拱之治,其本质是希望君主能够抓住重点,而不去为细枝末节之事分心劳力,眼下这新政,才是殿下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