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站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才道:“哎……朕曾被太祖高皇帝派遣去中都凤阳,体会民间疾苦,深知百姓艰辛。此后又在辽东作战,知道将士们在天寒地冻中作战时是何等的苦痛。这才知道,要治大国,兴社稷,钱粮乃是根本。”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下一刻,却是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给朕好好说一说铸钱的事吧。”
张安世便道:“陛下仁厚,能体偿百姓疾苦,臣听了,只觉得无地自容……这铸钱……有几个好处,其一……铸币税。”
朱棣抬眸道:“像宝钞一样?”
“没有宝钞那样明显。”张安世耐心地分析道:“纯金和纯银较软,譬如臣这金币,虽为一两,可实际上,用金却是九钱三厘。银币也是一样。可将这金币和银币发行出去,则是以一两来计算的。这是因为为了增加金币和银币的硬度,臣命匠人,在其中添加了其他的材料,这才使其坚固。”
朱棣皱了皱眉,略显犹豫地道:“金银不能足额,军马百姓们能接受吗?”
“能。”张安世毫不犹豫,一脸确定地道:“若是银元和金元的对手是纯金和纯银,百姓们肯定不敢接受。可实际上,臣调查过,市面上绝大多数的金银,都有大量的杂质,而且交易极其不便,这种繁琐,所带来的成本也是惊人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而金元与银元,做工精良,质地极好,用的又是臣精心调制的配方,所以……无论任何时候,只需擦拭,就可闪亮如新。百姓们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朱棣颔首点头,张安世这话,朱棣是相信的,这家伙若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会跟他说。
此时,他不由地微微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后缓缓道:“一个银币,能挣多少银子?”
张安世立即就道:“刨除成本,能挣五厘。”
听到这个,朱棣又猛地看向张安世,皱眉道:“才五厘?我大明的火耗,至少也是两钱、三钱,黑心的便是四钱、五钱也有。”
张安世连忙道:“陛下,那是缺大德的赃官污吏干的事。”
朱棣恍然,他陡然想起,对呀,朕乃圣君呢。
只见张安世又道:“五厘虽少,可若天下的钱币,都出自陛下所铸,这里头的利润就大了。何况,这还只是开胃菜而已。”
“开胃菜?”
张安世道:“发行这个,最重要的是给这银币和金币打下了信用基础,这世上,最值钱的乃是信用。”
朱棣笑了笑道:“就是你在钱庄的把戏?”
“有些不同。”张安世道。
朱棣便沉着眉,再次若有所思地微微低着头,而后道:“其实这些,朕也不甚懂,只是满朝文武,只怕不肯,朕就算下诏,下头也多是阳奉阴违。”
张安世自也是知道,朱棣说的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不解决了这些问题,必是难以成事。
当然,张安世对此是早有准备的,于是很是淡定地道:“好办,那就不下诏,索性直接绕过台阁、六部,交商行来铸造。”
朱棣不禁诧异道:“商行自行铸造发行?”
“有何不可!”张安世道,一脸的信心满满。
朱棣沉吟着,口里道:“可行吗?”
“不可行,也可行。”张安世哭笑不得地道。
朱棣挑眉道:“为何?”
张安世便道:“自古劣币会淘汰掉良币,若是商行的钱庄发行这些金元和银元,百姓们若是得了,必然会收藏起来,舍不得用掉。他们宁愿将那些杂质较多的碎银想办法花销出去。”
顿了一下,张安世接着道:“可如果,这货币有一个锚点,就不一样了。”
“锚点?”朱棣感觉自己是越听越迷糊了。
而后,直接大手一挥,朱棣很干脆直接地道:“你就直说了吧,到底可行不可行?”
张安世也直接,便道:“可行!”
朱棣却是瞪他:“方才你为何又说不可行?”
张安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随即就道:“臣只是揭示一些困难而已。”
“困难个鸟。”朱棣依旧瞪着他道:“朕只要结果。”
张安世只好道:“臣尽心竭力。”
“先试试看吧。”朱棣道。
其实这赵王朱高燧在旁,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朱棣已算是金融方面的文盲了,而朱高燧显然继承了朱棣优良的基因,连文盲都不如。
此时,跟张安世对奏了半天的朱棣,倒是响起了这个儿子,瞥一眼朱高燧,便道:“速速准备,两个月之后,预备成行,到时朕给伱壮行,你武有四卫所,文有解缙等大臣六十四人,若是在爪哇,还不能建功立业,便羞于做朕的儿子!”
赵王方才被朱棣痛骂一通,已是心有余悸,此时听着朱棣气势汹汹的话,哪里还敢说什么,只能连忙称是。
朱棣是个脾气来得快,也去个快的人,看朱高燧态度不错,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一些,便又道:“这些日子,多来宫中走动,好好陪一陪你的母后,还有你的皇兄,你大病的时候,他为你牵肠挂肚,你也该多去看看他。”
朱高燧忙道:“遵旨。”
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拍拍他的肩,脸上难得的用着父亲对儿子的关切,道:“哎……儿子长大了,是该让你自个儿去历练了。”
说着,朱棣露出了落寞之色,终究……还是有感情的。
朱高燧也显得失落,却还是道:“儿臣一定干得不比二兄差。”
朱棣点头:“去吧,去吧,朕也该歇一歇了,今日一惊一乍的,搅得朕头痛。”
他转过身,挥挥手,像赶苍蝇一般。
张安世便和赵王朱高燧一齐告辞。
等出了殿,朱高燧却慎重地朝张安世道:“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倒是张安世笑道:“不必啦,不必啦,我还有事,赵王殿下,下一次,我再去拜访。”
说着,张安世显得心急火燎的样子,竟是一溜烟的快步出了宫。
而在这宫外头,早有一群护卫在此候着张安世。见张安世一出来,立即有人牵马上前。
张安世翻身上马,毫不犹豫,挥起鞭子:“驾……”
…………
“你是说……”
此时,姚广孝正边说边皱着眉,他接着道:”这张安世……竟是想打火耗的主意?他胆子不小啊。”
这里是内城的一座小寺庙。
这个时间点,晚霞已经带着温和的光芒露了出来,天色已是不早了。
姚广孝乃是僧录司的主官,而且随时可能接受皇帝的召见,所以平日的时候,他不得不在内城的小寺里下榻,只有忙里偷闲的时候,才回他的鸡鸣寺老巢去。
现在在这座小寺里,虽处闹市,却是格外的幽静。
今日他这小寺里,迎来了一位客人,正是刚刚下值的兵部尚书金忠。
金忠的表情有点夸张,道:“是啊,当时老夫吓了一大跳,这家伙……真是不知死活,这是要跟天下百官作对,这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难怪这几日,我看张安世印堂发黑,原来如此,我料这小子,不日就有血光之灾。”
姚广孝倒是微笑道:“阿弥陀佛,你这老驴,怎好这样咒人?张安世终究还是孩子,不知这其中的深浅。我佛慈悲,贫僧最见不得这样的事。哎,别提他啦,别提他啦,他要死……也别让贫僧看见。”
金忠显然不打算就此打住,道:“话说回来,这事若是能办成,当真是功在千秋。”
姚广孝气定神闲地道:“成不了的,这样激烈的变革,所遇的阻力,非同凡响。当初那王安石,不过只是小小的修补,虎口里夺一丁点食,也没落到什么好。何况是这样呢?”
金忠苦笑道:“人人都说不爱银子,人人却又爱钱如命。人人都说春秋大义,可人人都只晓得趋利避害。世上的事,坏就坏在这满口的荒唐言,满腹的名利心上头。”
姚广孝瞪他一眼道:“你这是在骂谁?”
金忠却是道:“谁是这样的人,老夫便骂谁?”
姚广孝皱眉皱眉,最后幽幽地道:“善哉,善哉。”
金忠反而显得有几分沮丧起来。
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看相的术士出身,可谓身份卑微。
可偏偏自己尚且都能看到的上策,唯独却被那些满口仁义之人反对。
虽说他早就看破了世情,可真正目睹种种怪状,却还是不免意难平。
只是这些,又无法找人排解,唯一能诉说一二的,也只要眼前这个和尚了。
姚广孝自是知道金忠所思,却显得无动于衷:“你啊,终究还是没有看破,你是什么事都想干,什么事都想成。这固然是好,可你没有三头六臂,天下可有处处心想事成的事?”
“贫僧跟你就不一样,在贫僧看来,人这一生,只要办成一件事,便足以慰藉平生了。这件事,贫僧已经办成了,此生已无遗憾,唯有一件教贫僧牵肠挂肚的事,恰是死后能否烧出什么舍利来,可惜……到那时,贫僧永远看不到了。”
金忠老脸一红:“我非是想处处心想事成,事事遂我心意。只是……看到那官吏两头吃,一个个肥的流油,实在不过眼罢了。”
姚广孝道:“看不过眼,就遁入空门吧,遁入空门之后,只要接受了众生皆苦,人生下来,便是要来遭罪的,一切成空,心也就宁静了。”
金忠鄙夷地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这和尚,在外头的凶名是大,实则却是鼠辈。”
姚广孝没有气愤,只是微笑以对,不置可否。
却在此时,一个小沙弥突的匆匆进来道:“安南侯来访。”
此言一出,本还是一派泰然的姚广孝,脸色微微开始僵硬。
金忠:“……”
二人一个眼神碰撞之后,金忠就立马站起来道:“你这寺的后墙在哪?”
姚广孝却是咆哮起来:“快,快挡驾,别让他进来。”
小沙弥不禁错愕。
他可是经常听姚师傅谈及这位安南侯张安世的,姚师傅擅长品鉴各色人物,大多都骂骂咧咧,对这位安南侯也会骂,不过骂完了还会夸几句,按理来说,这位安南侯,已是姚师傅难得能瞧得上的人物了,怎么今日来拜访,却会这样激动的反应?
就在小沙弥错愕的功夫,外头已经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伴带着张安世的声音:“姚师傅,我可想死你啦。”
这声音洪亮,直接传到了姚广孝的耳里。
姚广孝却是一副要窒息的样子。
一旁的金忠一时间似乎一副很是无力的样子,收起方才的手足无措,最终叹口气,哀叹连连地道:“我看错了,看错了,原以为是张安世有血光之灾,现在看,是你我的印堂发黑,有大灾之相。”
这话才说完,便见张安世已迈步进来。
张安世看着这里头的两个人,顿时咧嘴笑起来,殷勤地道:“你看,姚师傅,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这可是上等的茶叶,价格比黄金还贵呢,我平日都舍不得吃……呀,金部堂也在?”
姚广孝双手合掌,微微眯着眼睛,低头念经。
金忠苦笑道:“安南侯误我二人啊!”
张安世一脸无辜地道:“怎么,我来此拜访,又怎么误你们了?这是什么话?”
姚广孝脸色铁青,这才张眸,瞪他一眼道:“休要装蒜。”
张安世依旧很是无辜的样子,还带着了几分委屈,道:“这就没有道理了,我好心来看望,结果不但要让我吃闭门羹,现在还这般严词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