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讲，刘一菲对这个问题……真的挺陌生的。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陌生。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自己在美国上第一节表演课的时候，那位好莱坞的nobody老师，靠在讲桌上，随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演技是什么吗？”
这俩问题……意思不同，但好像又都一样。
可如果对于刚涉足表演的人而言，这个问题或许很深奥。
但……
哥，我入行很久了啊。
你问我这个问题，真有点瞧不起人了吧？
她眼神变得一阵古怪。
但还是没驳许鑫的面子，而是说道：
“你想要我给你什么答案？标准答案么？唔……”
说到这，她想了想，说道：
“我记得，概括下来，好像是这么说的。【演技是表演技巧，指演员运用各种技术和手法创造形象的能力】，而如果细分下来，不同的演技风格又有不同的流派定义。方法派、体验派、表现派这是三大框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哦对，还有梅兰芳派……这问题太大了啊，你想听什么？”
许鑫下意识的挠了挠脖子。
心说你理论还挺扎实。
“你这回答让我有点装b失败的意思……算了，你当我没问，我换个问法。”
“……”
刘一菲嘴角抽了抽。
无语的来了一句：
“许老师，你行不行啊？”
许鑫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心说你骂谁细狗呢！
不过也不回应，而是问道：
“你知道在一位……也别说一位了，我这观点其实挺片面的，严格意义上而言，可能都没有理论支持。但确确实实是我自己的经验总结……我这么说吧，你知道在我的眼中，这世间的演员只分两大类……”
“一类是天才，一类是平庸？那我属于天才还是平庸？”
“你属于愚蠢。”
许鑫直接翻了个白眼：
“老师讲课的时候，这位同学你能不能别老接话？扣你学分啊！”
刘一菲这次不吭声了。
只是很可爱的用手指捏住了自己的嘴唇。
跟个小鸭子一样。
许鑫算是看明白了，这货上学的时候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
按照层级，一定属于班级最后一排那一类人。
真想一个粉笔头甩她脑门上，来个“负分”！
不过……该说不说，这萌卖的可以。
满分。
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说道：
“在我眼里，其实演员就两个境界。前者靠形象，后者靠技巧。就这两点，无论这个人戏好，戏坏，或者他拿了多少奖，人气多高……其实都是虚的。你来我的剧组，演出来我对一个角色的需求。
我要这个角色是什么样，你就给我演成什么样就行。对我而言，只要达到我的要求，其他的所谓的咖位、实力、荣誉、名气之类的都无所谓。而我今天想和你说的，其实就是我定义里的两种演员。我举个例子，你现在要演一个古惑仔，你会怎么表现？”
刘一菲没直接回答，而是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嘴唇。
瞪大了眼睛：
“嗯嗯？”
许鑫心说你咋那么皮呢……
然后就瞧见了她的牙花子。
“诶嘿”
呲牙咧嘴的冲许老师皮了一下后，她想了想，说道：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染个黄毛，穿个花衬衫，牛仔裤，戴个小墨镜，嘴里叼根牙签，冲着对面的角色摆个这个姿势……”
她右手直接伸直，举到了半空。
做出了一个犹太人震怒的手势：
“oi大佬！”
“……”
讲实话。
从开始教书起，真没什么人敢在课堂上跟许鑫皮。
甚至北影那群人连睡觉、玩手机之类的都不敢。
开玩笑……台上讲课的可是许导。
许导在台上讲，你在台下玩手机或者睡觉？
人家记住你名字咋办？
记住你名字，等以后你毕业了，好容易投出一份简历，结果许导一瞧……噢，这人在自己课堂上睡过觉，专业成绩一般。
一句话就能判一个人死刑了。
谁敢？
许老师的课，专业强么？
肯定的。
人家对视听语言的构建以及理解是顶级的！
但相对而言确实很枯燥。
大量的专业名词，以及并不风趣的讲解是他在导演系讲课时候的特点。
但在表演系讲课时，却又是另外一个模样。
那叫一个谈笑风生。
但也能看出来许老师的特点，在专业上从来不含糊，教的东西都是个顶个的硬核。但在非专业课上，他给到的启发同样不少。
至于哪种比较重要……这东西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更何况，哪怕听不懂，也要努力去听，努力去表现。
没看和许导一届的研究生都起飞了么？
混的最差的，现在也能凭借和许导合作过的资历，在圈子里吃喝不愁。
这种资源，上哪去找？
能让许导记住你，简直比的上千军万马。
所以，上课皮？
根本不存在的好伐。
除非不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了。
但许鑫今天算是真的发现了……给这个死胖子讲课，真特么拉血压啊。
虽然也可能是红酒的后反劲，让他这会儿有些头晕脑胀的。
但……
“行吧。乌鸦哥。”
直接点出来了她这回答是在说哪个角色后，许鑫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败家媳妇……
早知道就不接你这活了。
你后宫不稳，跟我有个锤子关系。
一边想着，他一边说道：
“既然你说到了香江这边，那咱们就用香江演员举例吧。你刚才说的是古惑仔。那咱们再来举个例子，色鬼。你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香江演员是谁？”
“唔……”
刘一菲想了下后，说道：
“吴孟逹。达叔。他和星爷的合作里，“三叔”这个角色那种色眯眯的模样……”
“眯眼，贱笑，浑身透露着猥琐的气质？”
“对，就是那种。”
“那你说像乌鸦哥和达叔这种在你脑子里的认知形象，到底是他们演的好呢？还是打扮出来的形象气质更深入人心？”
“呃……”
这下，刘一菲的眼里那股玩闹之色逐渐褪去，化作了一种思考。
片刻，她反问道：
“可我怎么觉得，他们更像是导演通过作品推出来的标签化演技呢？”
“没错。标签。”
虽然没有黑板，但这种一对一的授课里，想要记住重点也是挺容易的。
许鑫点点头：
“就是标签化。我们就拿香江举例吧，纵观影史，你总能发现在不同的戏剧中，有一批能给观众留下固定印象的演员。比如乌鸦哥，你看到这个人，是真的没法联想他能演什么好人……哪怕在《无间道》里他是一个卧底警察，可不到最后，你仍然会觉得他是反派。
比如达叔，你看到他就能想到他一定是那种幽默、诙谐的角色。
再比如……我说一个人，你看你会想到谁啊。秦沛。”
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刘一菲在愣了愣后……忽然脑子里蹦出来了几个形象。
让她脱口而出：
“伪君子、阴险小人？这人是那个《五亿探长雷洛传》、《赌圣》那几部电影里的反派对吧？那个中年人，浓眉大眼的，梳个偏分？”
“对，就是他。”
许鑫微微点头：
“你瞧，其实和演技无关，他们只要出场，你几乎百分百就能断定他们所演的角色是属于什么类型的了。而这种演员，你只需要安排到适合他们的角色上，他们哪怕不是很用力的去演，也能凭借气质来取胜。这就是我所说的靠形象气质的演员。而不仅仅是他们，你其实也是这样。”
“呃……”
刘一菲在消化了一下许鑫的意思后，瞬间无语了：
“啥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还靠卖脸呢？……喂，你这有点看不起人了啊。”
“当然不是。”
许鑫摇头否认，解释道：
“恰恰相反，这种路其实并没有错。说白了，这些人的演技……就比如说达叔吧。他的演技，已经跳出了演技这个层次。已经进化成了一种人设。这种人设标签只要贴在身上……咱们姑且就定义达叔的那种猥琐气质吧。
【猥琐】，是一种标签。在标签涵盖范围内，任何带有这个标签符号的角色，他都可以海纳百川的融会贯通，可以说把一种标签做到了极致。
而这条路不仅仅他一个人在走，你看七哥，七哥现在走的这种男人婆、凶巴巴的气质，也是这样一个标签。我和她聊过挺多次，她现在没有任何那种……我已经受够了这种标签的角色，想要换赛道的意思。你觉得她的路走的对还是错？”
“……”
刘一菲自然听得明白。
七哥也好，达叔也罢。
不是他反问的核心含义。
而是“标签“。
所以，她没回答。
而许鑫也不需要她回答：
“咱们再来说你，你出道开始，其实标签化也非常明显。【清纯】、【纯洁】、【干净】……放眼整个85后，谁纯的过你？谁比的过你？”
“但这种标签化的弊端是很明显的。”
刘一菲摇了摇头，颇有些不服气的看着他认真说道：
“就算我对自己的认知不够，不说我自己。像蜜蜜呢？蜜蜜一出道，不也是走的青春甜美的风格么？要按照你的说法，她这也是标签，对不对？”
“当然没错。”
“但她现在转换的却很成功。”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
示意她先别急着反驳后，许鑫继续说道：
“标签化演技是没错的。当一件事你做到极致的时候，自然就是佼佼者。就像是七哥，我觉得她有个观念其实特别好，她对我说：许导，我觉得我能把一个形象演绎到深入人心，让大家看到这种类型的角色，就会想起我……这样我觉得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这是她的原话。
而我想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这种标签化的演员，大家比的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武器库。谁身上的标签多，谁的实力就强。达叔身上无厘头的标签可以搭配猥琐标签，秦沛身上伪君子的标签可以辅以心狠手辣。乌鸦哥的黑社会气质无论做出怎样过分的事情，观众都可以接受。
这一张张标签，其实就是演员的武器库。大炮口径越大，杀伤力越强。拥有标签的演员越多，演技自然而然也就越深刻。因为这些标签，也是通过演员去诠释角色被观众铭记，才能得到的。而这是第一种。”
“我现在就处于这一阶段？”
“不，你正在超越这个阶段，只是还不够。”
这个答案从许鑫口中说出口，成功的让开始认真听讲的涩谷系黑皮问题校花露出了带着几分喜悦的诧异神色：
“啥意思？”
而面对这个问题，许鑫只是再次反问道：
“你既然拿香江演员举例，那我就再说一个人……你觉得梁潮伟的戏好在哪？”
“眼神！”
肥仙儿几乎不假思索。
提起梁潮伟，那还用问？
号称最会用眼神演戏的男人这个名头可不是凭空捏造的。
可面对她的回答，许鑫并没有否认，只是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单单靠一双眼睛，就能做到这种地步？”
“……”
这下，刘一菲回答不上来了。
许鑫也不意外，只是说道：
“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种，依靠技巧的表演方式。或者更直白的说，是靠微表情来表达演技的层次。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一下屏幕。
屏幕上，《一代宗师》的影像还固定在20分55秒的位置。
“注意看。”
许鑫直接点击了播放。
刘一菲微微眯起了眼睛。
随着画面的播放，在王佳卫给出的杨蜜侧脸镜头之下，声音响起：
“你的脾气啊，就是爹年轻的时候。眼睛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情世故。”
“哒。”
空格轻敲。
画面暂停。
“看出来了什么？”
他直接问道。
“……”
刘一菲沉默无言。
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