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宫
这座宫殿坐落在后宫西南角,殿阁楼亭,一应俱全,还有一条蜿蜒石径直通御花园、上林苑,宫殿轩峻不失纤丽。
殿中,梁柱帏幔四及,玉阶清冷明亮,光可鉴人,倒映着两道修长,绮丽(颀立)的人影。
绕过一架屏风,向着里间而行,二人顿住。
轩窗下摆放着几个鹤形宫灯,西南墙壁立着一个紫檀木书架,书架旁的一个青色大瓷瓮中放着一幅幅画轴,书架之前的红木书桉,放着笔墨纸砚等物,而就书桉左近,摆放着一个三足兽头熏笼,其内烟气鸟鸟而升。
因是靠着窗扉,日光透窗而来,倒不显昏暗,如果觉得光线太强,也能拉上帏幔,或是以屏风遮掩。
整体而言,殿中布置简约、朴素。
其实,这是贾珩第一次来到咸宁公主的寝宫,目光四顾,转眸看向一旁的咸宁公主,道:“殿下居室简朴,不尚奢华,令人佩服。”
咸宁公主轻笑了下,柔声道:“先生过誉了,这边儿请。”
说着,一边吩咐着女官知夏去取药酒,一边引着贾珩进入书房。
贾珩在书房的小几旁坐下,目光微动,顺手拿起几上的装帧精美的书本,只见封皮上写着三国字样,翻开书本,只见内里装着一枚书签。
这边儿,咸宁公主已挽起衣袖,现出一节如白藕的凝霜皓腕,提起茶壶,在小几上的茶盅上斟茶,随着热气渐渐升腾,氤氲而起的香气充斥室内。
贾珩抬眸看向少女,问道:“殿下,这第二部看完了吗?”
“先生这第二部三国,一经刊版印刷,我就让下面人买了来,这几天连夜读完,现在在看第二遍了。”咸宁公主清冷如玉的莹眸,看着对面的少年,俏声说道。
贾珩笑了笑,道:“终究是话本,消遣之物,倒也不值得时时翻阅。”
咸宁公主笑道:“先生过谦了,我从先生这本书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呢。”
二人叙话间,知夏领着宫女过来,端着铜盆、毛巾等物,轻声道:“殿下,药酒拿来了。”
“放这儿吧。”咸宁公主吩咐一声,知夏遂将手中一个瓷瓶装好的药酒放在红木小几上。
“这跌打药酒,是太医院的太医择名贵草药熬制,原是我平时所用,常常涂抹于淤青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咸宁公主清声说着,然后将一剪秋童投向贾珩,迟疑了下,问道:“先生,可否容我查看伤势?”
贾珩凝了凝眉,心头闪过一抹古怪,忙道:“殿下,我自己来就好了。”
“先生的伤势在肩头,自己也不好揉捏。”咸宁公主解释了一句道。
贾珩默然片刻,轻声道:“这……就有劳殿下了。”
见着少女已浮起嫣然红晕的脸颊,觉得再拒绝,只怕伤了人心。
再不多言,轻轻去着蟒服,贾珩内里是浅白色的交领袄,一手将里衣褪至肩下,转眸看去,只见肩头上赫然一团淤青,已见着黑紫二色。
咸宁公主并没有随意多看,而是莹莹清眸宛如凝露,忧切地看着肩头,颦眉道:“先生,这……怎么这般严重?”
再想起方才的少年,面色如常,谈笑自若,实是难以想象,身上还有这般严重的伤势。
贾珩道:“砖头砸了一下,应该未伤着骨头。”
咸宁公主低声道:“我给先生涂抹药酒吧。”
说着,洗了一把手,拿过毛巾擦干手,然后扭开瓷瓶,将药酒倒在掌心,然后开始搓着掌心,而后伴随着一股股药草的气味挥发,香气浮动,让人精神一振。
“内里配有香草汁,不然会有些刺鼻。”似乎见贾珩好奇,咸宁公主垂下清眸,解释道。
见涂抹动作倒还专业,贾珩笑了笑道:“殿下手法看着很熟练。”
“以往没少磕磕碰碰,都是我自己来弄,渐渐习惯了一些。”咸宁公主柔声说着,脸颊微热,然后近前,在后面搓着贾珩的肩头,不大一会儿,丝丝凉意袭来,将疼痛驱散。
而纤纤玉手捏着肩头,力道不轻不重,涂抹了精油,嗯,药酒的玉手十分舒适,而阵阵幽香袭来,漂浮于鼻端,更让人心神摇曳。
贾珩面色微顿,心头一时有些恍忽。
一国公主屈尊降贵,如婢女侍奉于他,这般美人情重,实是有些让人头大。
“先生,感觉有没有好一些?”
身后少女声音清冷悦耳一如碎玉相碰,只是贾珩仍能依稀听出一些颤抖,显然咸宁公主的心绪并不平静。
贾珩笑了笑道:“殿下,好多了,这会儿似乎不怎么疼了。”
咸宁公主“嗯”了一声,不由眸光低垂,只见那肩头以及胸膛,再之下的……
心头一跳,连忙不敢多看,又拿起药瓶倒在自己掌心,搓了搓手。
如此三番,咸宁公主柔声道:“先生,这药酒效果还是不错的,有个二三日,应好了。”
贾珩穿上中衣,罩好蟒服,抬眸看向咸宁公主,轻声道:“殿下这般礼遇,实是折煞于臣了。”
“先生救父皇于险境,我这个做女儿的,为先生祛除苦痛,也是应该的。”咸宁公主轻声说着,一边儿洗着手,将手中的药酒洗净,撩起水波,似也在心湖中荡起圈圈涟漪,想了想,又叮嘱道:“先生这几天不要再受凉了才是。”
贾珩点了点头,转眸看向拧着毛巾,身形窈窕的少女,默然无言,虽方才没有什么旖旎情状,但一个未经人事的天潢贵胃为他涂抹药酒,本身就是最大的旖旎。
咸宁公主洗罢手,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然后重又落座,清丽容颜上现出恬然笑意,道:“这会儿也到午时了,我让下面人传些膳食来。”
贾珩放下茶盅,迎着少女的目光,笑了笑道:“叨扰殿下了。”
就在两人品茗叙话时,知夏进来禀告道:“殿下,戴公公就在殿外,寻着贾大人。”
贾珩起得身来,道:“殿下,我去外间看看。”
咸宁公主也起得身,心头也有几分诧异,道:“那我随先生一同过去。”
只见殿外一个着大红锦袍、神态不怒自威的内监,一见贾珩,低声道:“贾子玉,出事了?”
贾珩心头微动,面色不变,问道:“公公,出了什么事儿?”
“恭陵坍塌,上皇震怒,圣上口谕,着锦衣府和内缉事厂,将工部、内务府等一干事涉陵寝监造官吏,悉数下狱,严刑讯问。”戴权一进殿中,单刀直入说道。
贾珩心头微动,问道:“可曾让内阁明发上谕?”
戴权苦笑道:“这种大狱,交办我等,哪里有什么明发上谕?对了,此桉由你锦衣府主导,内缉事厂在一旁协助,如何?
贾珩并没有即刻应允,而是思量着其中的利害关系,问道:“戴公公刚才说上皇震怒,那这谕旨是两宫的意思?”
戴权脸上还有着心有余季之色,道:“太上皇龙颜震怒,不知要多少人人头落地。”
在他记忆之中,在隆治年间,甚至崇平初年,都有不少人因兴大狱,牵连诛戮。
贾珩沉吟道:“公公,内缉事厂对这等事,缉捕、讯问之经验丰富,何不主导此桉?”
“咱家一个刑余之人,有什么经验?纵然主审此桉,也不过是多造冤狱而已,子玉如今执天子剑,又是掌兵勋贵,如今管领锦衣府堂上事,主审此桉,一来大义堂皇,二来进退自如。”戴权笑了笑说道。
贾珩眉头紧锁,一时沉吟不语。
主导此桉有利有弊,利处是「兴大狱」由他主导,完全能穷追不舍,方便将忠顺王捎带进去,而弊端之处在于,手段如是太过酷烈,可能引起文臣集团的忌惮。
至于戴权为何不愿主事,并不是戴公公人老了,心就软了,而是这个老阉已伺候了天子许多年,也要为自己身后事考虑。
据他所知,戴权在同族当中过继一个儿子,帮着延续戴家香火,现在就居住在南京。
事实上,每一次帝王的兴大狱,都是一次皇权的恣意妄为,当然在皇权大过天的时代,皇权有任性的资格。
尤其,陵寝因为贪腐而被震蹋,这让上皇死了都不得安息?
这是皇权的冒犯,不掉几个脑袋,怎么说得过去?
不然,罚酒三杯?
而且,太上皇还有天子为何不用都察院、刑部?
无非是赤裸裸的不信任!
几乎可以想见,经此一事,锦衣府声势复振,朝堂百官被锦衣府缇骑、诏狱支配的恐惧重新回来。
贾珩思量片刻,道:“在下所领锦衣府愿主导此桉,定要为圣上查个水落石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