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权内部第一个逝者的出现,和第一批婴儿潮的涌现居然是在同一时间,或许也是种冥冥中的注定。
对如今的新帝联而言,两件事毫无疑问都是大事。孩子意味着未来,左吴知道处理好他们才能让人彻底将未来寄托在自己这里。
而死亡则是每个人命中注定的结局,不是所有人都会对身后之事云澹风轻。听闻有一个多文明合并的政权,就是因为其内部对如何处理逝者的遗体的问题达不成统一,最后才埋下了分裂的伏笔。
往大了说,官方如何处理公民的身后事,是个复杂的社会科学问题。官僚们该为此头疼之至,想要论证出一个各方都满意的结果,想来是个长久的课题。
左吴要做的,便是皇帝这个职业自古以来最基本的职能——祭祀。只是现在,祭祀的对象不再是天体这样的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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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殡仪事宜的场地,和有孩子们呱呱坠地的场所,距离倒不算遥远。
原本,按计划,左吴第一步的行程该是先去医院慰问诸位家庭,然后亲切的抱起一个孩子说些勉励人心的话语,以此笼络和激励大家,等等等等。
但或许是目睹人家孩子的出世,看着新晋父母们脸上带着点点迷茫的幸福笑颜,又想起姬稚和艾山山为自己规划行程时,强撑表情隐去的那丝丝落寞。
鬼使神差般,左吴今天起得特别早,在星舰内部模拟出来的清冷早风下,一个人缓步踱去了殡仪事务所在的方向。
和千年前一样,逝者的遗体不会第一时间就入土或焚毁,而是会放在灵堂中央,供人瞻仰。临时打印出来的灵堂规模不大,因为死者毕竟只是一位老师,而不是战死士兵之类的功勋之士。
作为最初的死者,只是顺序方面有特殊的意义,不适合给她布置太高的礼仪。
殡仪馆没到开馆的时间,但对左吴来说不是问题。清晨的园区清清冷冷,那不大不小的灵堂是附近唯一有人烟的地方。
……人烟?
有人先一步自己来了?
左吴不记得这位老师有什么家人,带着些些狐疑,他缓步迈入了堂内,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却熟悉至极的身影——
是小灰,光是看见小灰的背影,左吴就觉得心中有愧。自己是毁灭小灰家乡的凶器,她也自知无法放下仇恨,也无法狠下心来手刃自己,便只能选择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左吴。
她变得行迹飘忽,平时不会出现在左吴身边太近的地方,只有在左吴有沉浸于安宁中时,才会忽然出现,冷笑,激起左吴心中的愧疚,远远的互相折磨。
左吴想解决这个现状,可一直不得其门,连小灰的面都见不到,今日却能看见她的背影,还真是意外收获。
虽知道小灰肯定已经察觉到自己,但他还是吸收掉了自己的脚步声,好像害怕太大的声音会将小灰像抓不住的鸟儿给惊走般,无声无息间,接近,坐到了她身边,一时无言。
又一起面对眼前被花环簇拥的透明棺椁,还有里面被寒冷凝固了慈祥微笑的年老妇人。
左吴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知道我们这边是不是有专门的入殓师,我看过这位老师最后的瞬间,表情可不像她现在的慈祥,反倒像是在做一个不算好的梦一样。”
小灰抿嘴:“唔嗯,其实大多数人死时都是这样的。器官衰竭往往是死亡到来的冲锋手,而器官衰竭,又怎么会让人感觉安详?”
左吴笑了下,一时恍忽,不记得上次和小灰这样说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是害怕这位老师的最后一刻,是在畏惧的我新帝联。”
小灰轻嘲:“你害怕她的害怕?”
“……我一直想建立一片乐土,可让我的第一位死者都不得安宁,岂不是离我的初衷越来越远了?”左吴说。
小灰没接左吴这个话茬,只是歪歪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不知道。”
“我在检验我对‘死亡’的拟态是否正确,我的陛下,你知道的,我的那些拟态人格也会有虚假的一生,会在机群的程序下进入死亡的状态;”
小灰看着左吴,看得如此认真:
“哈哈,你想笑就笑吧,我虽然活了这么久,却也好像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生灵的自然死亡……我的光明星海,生灵大多克服了寿命的界限,虽终有一日依旧会衰亡,却也是遥远的以后的事,他们都是被谋杀的。”
左吴抿嘴:“嗯,我知道,我杀的。所以欢迎你来折磨我。”
小灰脸上出现一抹微笑:“真的?好啊。我可以复现出这位老妇人最后一瞬间的想法,你想不想听?”
左吴的脑海里恍然飘过那本手抄的册子,还有被划掉的“给黛拉”这三个字,下意识点头:“想听。”
小灰伸手,机群从老妇人的身上转了一圈又回来。随即,她的样子忽然变化,成了老妇人的模样,甚至发出一股刺鼻的,接近死亡的衰朽味道:
“……我在想,我不该用小小的花园拴住黛拉。她是我最后的学生,我不是她唯一的老师。我个外人,凭什么用遗言拴住她?”
“打仗啊,文明啊,这些东西不是比我的絮絮叨叨有趣的多?”
“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
左吴心里一痛。
小灰却是随即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却是伸手,忽然捂住了左吴的嘴。
灵堂又来了个客人,就是黛拉。她的触角低垂,在她的原本可爱的脸上洒下了厚重无比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