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无非就两种不如意,所得非所求,所求得不着。
李学武只能仔细听着干爸的诉苦,却是给不出他问题的答案。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个人不想再升了,就像着被边缘化,偏偏却被要求跑步前进。
这话说起来好像是个笑话,可在这个时期,去市里不算是个好机遇。
因为市里的那些重要岗位实在是风水不好,这几个月下来已经换了两批人了,第三批也快了。
干爸很有可能就是被抽调上去准备接班的第三批人。
当然了,这第三批是稳了的,没有再出现成批成批换人的情况了。
依着郑树森的年龄和资历,其实早都可以去市里的。
但是,这个时期,年龄和资历真就不算是什么硬资格,毕竟年龄合适,有资历的人太多了,数不胜数。
郑树森无欲无求,没想着爬多高,他是经历过那个动荡时期的人,是真的想踏踏实实地替老百姓做实事的。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把进步的机会发扬风格,让给有需要的同志。
说来也是巧了,一个个被他送上去的同志们多数掉下去了,有资历,年龄合适的送无可送了,上面自然也就看到他了。
他是不想上去的,可耐不住人家不让他留在
上面有资历的已经不多了,位置空出来好些个,思来想去的,把他放在那个位置上正合适。
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奈的事,人家还就相中他这种无欲无求,塌实办事的性格了。
争权?
不存在的,你不塞给他,他都不会接,说不定躲到哪里去了,你得把他找出来客气并且坚决地送给他才行。
王淑华看出了顾宁的疲惫,主动提出让小两口赶紧回去休息,也打断了爱人的唠叨。
平日里爱人不是这样的,绝不会跟人提起这些话,跟亲儿子都不会说,也就是跟她说几句。
可她也嫌弃这种抱怨,今天可算是逮着能说能听的了,一个劲的跟干儿子诉苦。
王淑华也知道爱人并没有喝太多,思维还清醒着,只是干儿子能理解他,又是个懂事的,难免的要多说些。
送小两口出门的时候,王淑华一个劲儿地叮嘱着李学武注意安全,郑树森则是拍了拍李学武的肩膀,很认真地说了有事给他打电话。
等离开胡同好远了,顾宁这才转头问道:“干爸现在是?”
“副的,没兼着副书记,不算很辛苦”
李学武笑着解释了一句,不知道顾宁能不能听得懂辛苦的含义。
顾宁却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既然他不愿意去市里,为啥不主动退下来啊?”
“你听见了?”
李学武转头看了顾宁一眼,刚才他跟郑树森说话的时候没注意顾宁听着这边。
“跟咱爸的情况不太一样,也不是什么人都有拒绝的勇气和能力的”。
顾宁说的是同他丈人一样,如果觉得进步不合适,可以暂时退下来。
郑树森确实不能退的,地方和部队是两码事,这里面还有着思想和意识的问题。
让你上,是让你肩负责任,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那就是对组织有意见了。
郑树森是组织干部,是多年的老同志,上面也是有同志关系的。
别看他平日里躲在家里不出去交际,最多跟爱人去菜市场买个菜,可你要动他试一试?
这样的人反而不用去维持关系,更不用去刻意的提醒别人注意他,他不需要。
就像郑树森提醒他儿子一样,不要太突出了,即便是郑希才不钻营,也没有人敢打压他,拉扯他还来不及呢。
郑树森这一辈起来的,都是血的感情,可在和平时期,更是在这个关键时期,不要凸显这种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上面最怕的是什么,这场风暴引发的原因是什么,还不就是这种感情在影响正常的形势了嘛。
郑树森为啥被上面看好,就是他这种态度,以及他的心态。
李学武才不信他不想进步呢,更不信他不想退下来,他只是没有进的勇气,更没有退的能力。
牵扯的且不说,就是他自己,甚至都没做好这个年龄进步的准备,相当于上了末班车踩死了油门使劲往前冲了。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
周一早晨,冉秋叶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正巧遇见张干事骑着自行车过来。
前天看见他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可这会儿见着张干事,她只觉得对方是催命的鬼。
前一分钟她还想着这么形容对方是错误的,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感情儿针对别人呢。
可下一秒,当张干事再次询问了她有没有准备的时候,那张脸上露出的笑容让她觉得很别扭。
更别扭的话还在后面呢,张干事站在车子旁,先是微笑着说了他舅舅的关系,又说了他家大哥的情况。
冉秋叶越听越不对劲,就连身后父母跟出来听着都没注意到。
而张干事看见冉父母出来后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直接说了他家里想要给他大哥娶亲,如果冉秋叶同意,冉父母的安置问题他去求他舅舅。
看着冉秋叶苍白的脸色,以及犀利的眼神,他还连连保证,一定能让两个老的留在京城。
冉秋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可能就没回答,好像是她爸站出来喊了一句滚。
她晕过去的那一刹那真的很惊奇,讲了一辈子礼仪道德的父亲竟然会骂人。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张干事并没有在意这个滚字,因为她已经被对方视为囊中之物了。
很简单,这么多天过去了,该出手的时候都到了,也没见谁来打招呼,上次的事情真的就有可能是个误会。
看冉秋叶的模样也不是有关系的,就算是那种关系也不见她有的。
办公室里的老娘们儿没少说冉秋叶的闲话,他不是很信任那些娘们的嘴,但是他信那些人的眼睛。
说冉秋叶是个姑娘,那一定是不会看错的。
没有那方面的关系,他就不觉得冉家有翻盘的机会。
一个滚字怎么了,自己丈人骂自己几句也是应该的。
当然了,现在他忍了,以后的账慢慢算。
撂下一句“你们好好想想”他就骑着车子走了,也没理会晕倒的冉秋叶,以及早就乱了阵脚的冉家二老。
两个老的学问是不低的,见识也有,就是文人出身,手无缚鸡之力。
形势的恶劣,以及对他们的政策变化,让两人早就成了没头的苍蝇。
而一个闺女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可这会儿也被人家盯上了。
都是一个街道住着,他们哪里能不知道张家老大是个什么情况,让闺女嫁给一个傻子,他们就是再懦弱,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用闺女的幸福换自己的苟且偷生,当爹妈的怎么能做的出来啊。
冉老师找对象困难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在乎她的爹妈,家里就她一个孩子,总想找个称心如意的,还能照顾她父母的。
说不好听点,最好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的。
当然了,她自然不是咒对方这样,更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只是选择的倾向罢了。
在这个年代,悲哀的是,冉秋叶和她的父母互相成了对方的累赘。
待一家三口再次坐到了圆桌旁,感受着母亲生日残存下来的那一丝温馨,这个时候的沉默更显得冰冷。
冉秋叶真的说不出要嫁人的话,她不敢去找李学武,更做不出以身饲虎的决心。
冉父也不会同意女儿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他又不是痴傻,那张家要做什么他能想不出?
何等的龌龊啊,傻子结婚,弟弟负责传宗接代,这在过去是屡见不鲜的事,可落在他们家头上不依的。
冉父刚才就说过了,哪怕是他和爱人去死,也万万不会让闺女做这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蠢事。
冉秋叶看着桌上散落的药片,是她刚刚从父亲和母亲手里打落的,她起来的时候便看见了两人正在准备吞药自尽。
这药片的颜色她熟悉的很,是家里闹耗子,母亲最怕这个,提醒她几次买回来的。
这个时候的耗子药跟后世那种不一样,是真的剧毒,能药死人的那种。
父亲和母亲没有勇气去北方挑战生命,更不想给她添负担,想以这种形式了结生命。
这不是他们的原创,这个月截止,光是她听说了的,就已经不下十几起了,耗子药都成解决问题的方法了,这个时候有多难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了,她也看出父母二人的为难,没有去北方的勇气,更没有吃药的决心。
要是真有勇气,也不用写好了遗书端着那药片抱着哭这么长时间了。
她晕过去的这段都给父母死八百回的了。
打落两人手里的耗子药,她先是哭了一场,哭过之后一家三口都哭没了泪水,只剩下了发呆。
耗子药和没拆开的遗书,成了饭桌上的刺眼的摆设。
……
人如果没有了希望,没有了目标,更没有诀别的勇气,那他还剩下什么?
行尸走肉。
傅林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这样,那一晚的疯狂,她好像没有知觉一般,到后来房立宁的发疯乱跑,更衬托她现在的麻木。
周一,她轮休,可并没有回家去休息,反而是在小会议室里写大报。
房立宁也在,褪去了那一晚的疯狂,他好像也成了麻木的存在。
两人机械的写着手里的文字,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写的是什么,可宣传组的第三人拿出去却被外面的人连声叫好。
这是多么讽刺的画面啊,绝望的人写麻木的文字,被疯子追崇。
这个世界恐怕真的天翻地覆,黑白颠倒了,至少两人的眼睛黑白之间掺杂了血色,手里写的白纸黑字也添了看不见的血色。
黄诗雯没再来过,也许她来过,却又走了。
傅林芳和房立宁没再离开过,可能他们觉得走不掉了。
轧钢厂的日子好像变的很难过了,以前嫌快的时间现在走的特别的慢。
李学武从治安大队那边过来的时候都快要到中午了,跟李怀德汇报了一下贸易项目的工作,却是被东风社的人邀请着去参加活动。
对于李学武很意外的表情,对方也很直接的说明了,是红旗社先这么干的。
等李学武回到保卫处跟孙健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王敬章又搞出幺蛾子了。
他先是在大报上揭露和批评了厂长杨凤山的种种问题,其后又去各部门游说和宣传他那一套思想。
同时也鼓动红旗社的人阻碍厂里机关的办公,逼迫那些负责人去参加红旗社的宣传活动。
这特么真够能折腾的,惹得东风社也跟着发疯。
红旗社的拉拢谠委那边的人,东风这边就寻求厂办这边的支持,好像真的要分家一样。
李学武挑着眉毛看着楼下的喧闹,这就觉得这样做能分庭抗礼?
孙健也很迷惑,不知道王敬章在搞什么骚操作,李学武却是知道,他这是怕死呢,想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被他盯上的能有几个好,即便是做梦想要进步也不会往那边走。
说白了,无论是红旗,还是东风,都是在动摇管理层的根本。
所以,管理层很少有人去搞这个,按部就班,他们不用拼这个就能进步,谁会去当傻子。
王敬章也不想当傻子,可杨凤山硬逼着他当傻子,他就只能傻到底了。
是你们逼我的!
王敬章走的这条路跟李怀德要走的路并无区别,无非都是玩的破而后立。
只不过王敬章太莽了,他没有根基,更没有控制力量的能力,只能砸碎眼前的一切,找到自己的出路。
可他越是这样,前面的路就越迷茫,越缥缈,好像永无尽头似的。
反观李怀德,步步为营,没了以前的着急,一步一步走的稳如老狗。
先是示弱,扩大影响力,随后表忠心,让张国祁站出来打前站,又继续踩低自己,衬托别人。
在东风社已经稳稳占优的局面下,他仍然坚持住了,没有走上台前,继续选择支持张国祁。
可以这么说,王敬章能活到今天命都是李怀德给的,他努力保证张国祁的发展,还得保证王敬章不会挂掉。
天知道他为了养寇自重付出了多少努力,李学武全都看在了眼里。
这也是李学武没有拿王敬章当回事,且不断鼓励张国祁要努力的原因。
如果王敬章不努力,那杨凤山就不会在意
相应的,张国祁如果没有感受到来自王敬章的威胁,他也不会这么积极的往前走,去承接这种压力。
在李学武的眼里,两人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罢了。
那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恐怕得等外面的风小一点了,或者李怀德觉得时机成熟了,是时候拿掉杨凤山的时候才行。
否则王敬章不会出事,张国祁的势力会不断膨胀,直到李怀德有了必胜的信心。
到时候他就是必胜客了。
王敬章想要以变革的身份推翻厂决策层,这是天方夜谭,海市蜃楼,可李怀德要这么做,那就是十拿九稳,一举成功的谋算了。
让王敬章顶在前面造威胁,隐藏了他自己的锋芒,让张国祁成为解决威胁的方案,反倒会成为他的助力。
厂里的形势真的很玄幻,敌人不一定是可恶的,朋友也不一定是亲近的,利益成了这个时候轧钢厂的主题。
孙健询问了李学武的看法,李学武却是交代他不要轻举妄动,反正没人来保卫处这边搞事情,他们还是做好轧钢厂的红线重要。
内部怎么乱都可以,但是不能出了轧钢厂的墙,更不能超出他定的那个圈。
外面怎么乱都可以,但是不能进了轧钢厂的墙,更不能影响到他定的那个圈。
说李怀德运筹帷幄很辛苦,李学武维持这个圈更辛苦,小心谨慎,如履薄冰都不为过。
多一分,伤的是厂里,丢的是决策层的信任,少一分,伤的是外面,影响的是轧钢厂的未来,有可能引进更危险的因素。
所以他很小心地在维持着红旗这颗炸弹,一定要等到该炸的时候炸,不要炸到他,更不要炸到外面去。
至于跳进炸弹里的人,他没有帮助他们的心思,更没有拯救他们的义务。
这里也不是游乐场,哪里有小孩子,自己做的事要对自己负责。
下午沙器之给他带来了厂里的最新动态,包括红旗社和东风社的。
因为厂长最近接连遭受批评,大报披露的内容越来越严重,上面已经在研究关于他的工作问题了。
同时看见希望的红旗社疯了似的去各部门拉人凑数,搞什么突击队,要发展社员和关系。
红旗社的人,多数是厂里正宗的“知名人士”,背景连着线,好像都不是一般人似的。
尤其是其中的一些老工人,老同志,更代表了一些人的思想动态和态度。
这种形式的扩张也引得一些人对红旗社变换了态度,觉得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那红旗社就是变革的,就像历史上的红旗社一样,会给轧钢厂的变革带来贡献。
尤其是红旗社吸收了一些高级知识人员过后,做事的方式方法都有了明显的改变。
“有个叫房立宁的,是今年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是他建议王敬章这么做的”
沙器之给李学武的茶杯里添了些热水,嘴里却是汇报着相关的内容。
“听说因为工作犯错误了,还被于副处长批评了,现在还真就学着王敬章扔了工作,一门心思地投入到了变革中”
李学武听他说的有意思,冷笑着抬起头问道:“这样的人很多?”
“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