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又望向了小武,他把声音压低了些许,“我在太原一家钱庄里存了一笔款子,我是什么人,钱庄老板清楚得很,谅他没胆子趁火打劫扣我的钱。你给我跑一趟,把那笔款子取回来,加上我手头现有的,也能凑个几十万。有了这几十万,咱们三个找机会偷着一跑,不怕没地方过好日子。”
说完这话,他扭头对着茉喜笑了笑,“天津、上海,都有租界。我往租界里一钻,不信谁还敢跑到洋人的地盘上追杀我。到时候你安心在家里当阔太太——”他抬手一拍小武的肩膀,“我再给小武说个漂亮媳妇。咱们两家算一家,等你给我生儿育女了,小武就算他们的大哥!怎么样?”
茉喜露齿一笑,感觉陈文德这话说得有点不自然,笼络小武笼络得过了火,为了把这话锋扳回来,她故意地一噘嘴,“就你这样的,自己的老婆都是硬抢回来的,你还惦记着给小武做媒啊?你可歇着吧,要做也是我做!”然后她对着小武颇不客气地笑道:“你快吃,吃完就走,拿了钱赶紧回来!咱们有了钱,就能到大地方开眼界见世面了!到时候我做一身露后背的洋裙子,你也弄一身西装皮鞋,咱俩收拾漂亮了,一起看电影逛跳舞厅去!”话到这里,她对着陈文德又一撇嘴,“不带你个老梆子!除非你把你那一脑袋灰毛染成黑的!”
陈文德嘿嘿发笑,一边笑一边抬手摸了摸脑袋;小武也笑了,笑得有些茫然,但茫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稳定,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可以去和茉喜一起看电影逛跳舞厅,那感觉一定相当美妙,如梦一样。
一顿饭吃完,陈文德拿了个信封交给小武,信封里面装的是他手写的条子。
小武揣好信封,然后拿出他扮鬼的绝技,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他刚刚消失了一天,大山之中便又响起了隆隆炮声。
在越来越激烈的炮火声中,陈文德清点了自己的队伍,发现自己除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媳妇之外,只剩了两三千士兵。军官中有一半是他的死忠部下,另一半随时有可能投敌。春节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马上到来,然而军饷军粮还完全没有着落,子弹和炮弹也是完全匮乏。如果外界的围攻再这样持续下去的话,士兵们唯一的活路就是吃人。陈文德对于吃人一事倒是不很介意,问题是这村庄太小了,统共加起来也不过是二三十户人家,着实是不够部下们吃的。
心胸窄的人,此刻大概就要愁得上吊了,但陈文德先前已经大大地愁过了一场,此刻心中又藏了一条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的秘策,所以吊儿郎当地抱着膀子往门口一站,他仰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不但不唉声叹气,反倒有点心旷神怡的意思。
他刚刚接到了万嘉桂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信上的言辞很诚恳,是让他举起白旗,立刻向万团投降。他这边一投降,万嘉桂那边会立刻派人把他和茉喜保护起来。到时候若是有谁要向他穷追猛打,万嘉桂也愿意出面保证他的人身安全。等到风波过去,如果他下台之后生活上有困难,万嘉桂还愿意每月给他六百块生活费。
平心而论,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但陈文德读过信后,便将其烧成了一团灰烬,同时很不屑,心想我缺你那六百块钱?老子威风的时候,你知道老子手里攥过多少个六百?
但在把信烧成了灰烬之后,他把信上内容如实复述给了茉喜。说这话时,正是午夜时分,两个人并肩躺在热被窝里,脑袋挨着脑袋。茉喜听了他的话,神情很平静,只说:“烧就烧了,可是你别表态,别拿话得罪他。万一将来真要是穷了,他敢给,你就敢要。有钱人才要脸呢,没钱人用不着要脸,有吃有喝才是真的。”
陈文德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看不起我?”
“屁话!”茉喜闭上眼睛,往温暖的被窝深处钻了钻,“你当过司令当过将军,我没当过。往后咱俩过日子,你要面子,你往后退;我不要面子,我打头阵。”
陈文德低低地笑出了声音,“往后我要坐在家里当老太爷了。”
茉喜打了个呵欠,“那可太好了,我还怕你出门招灾惹祸呢。带着几十万人打架都打不赢,你老太爷一个人出门,顶多再加一个小武,这要是闹出了乱子,还不让人把苦胆揍出来?”
陈文德在枕上扭脸看她,屋子里只在窗台上燃了一盏小油灯,一点微光依稀照出了他的轮廓,然而隐去了他的花白头发。于是他在此刻便显得特别年轻,连眼睛都是湿润润的黑白分明。对着茉喜抿嘴笑了,他笑得甜蜜羞涩,也像个大男孩子。
茉喜也侧脸望着他,恍惚中把世间一切都忘到了身后,像第一次看到万嘉桂时那样,她的心在腔子里轻快地跳动,气血微微地上涌,涌出了她一张白里透红的脸。
“老太爷。”她轻声说了话,气息有点乱,语气依然是一贯的戏谑,“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双眼皮。”
陈文德缓缓地一眨眼睛,向她展示了自己那一道内双眼皮的痕迹,“看上我了?”
茉喜嗤之以鼻地扭头一笑,笑过之后重新转向陈文德,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下去,“老陈,这一次咱们隐姓埋名地逃了,就算是重生一场。你往后不许再疯疯癫癫地胡闹,要好好地跟我过日子。记住没有?”
陈文德依旧美滋滋地对着她抿嘴笑,不是个认真领教的模样。于是茉喜顿了顿,正色继续说道:“我从小没有爹娘,虽说也知道自己是个姑娘,长大了会嫁人,可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一个家。那时候我喜欢万嘉桂,只是喜欢他那个人,没想过家的事情;后来跟了你,也是怕了你,又逃不掉,只好跟着你过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但是现在,老陈,你听着,我想和你成家,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说到这里,她欠身探头直视了陈文德的眼睛,“别傻笑,听懂了就点头!”
陈文德收敛笑容,果真仰面朝天地对着茉喜点了头,“我懂。茉喜,我都懂。”
然后他闭了眼睛,低声说道:“茉喜,我十几岁扛枪吃粮,到如今活了小半辈子,只干了这一件事,也只会干这一件事。现在让我真丢了jūn_duì 一个人走,我心里发虚,我也害怕。”
茉喜抬手抚摸了他的面孔,“别怕,老陈,有我呢。我比你小了十七八岁,身体也好,胆子也大,心也宽。谁完了我也不能完,别说你有钱,你没钱我也能给你找来饭吃!”
陈文德沉默着盯了茉喜,盯了良久,最后他蹙起两道浓眉,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水光。嘴角颤动着向下撇了,出乎茉喜意料地,他竟是露出了一点隐隐的哭相。
“等我老了,你不能不要我。”他委委屈屈地出了声,声音带着哭腔。
茉喜没有笑,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放心,永远要你。”
陈文德蹙出了眉心的深刻纹路,鼻孔翕动着,他仿佛随时都要哽咽,“我老了,过时了,天下大事,没我的份了。钱,地盘,都没我的份了。”
茉喜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了他的短发,用温柔的声音说话:“有你的份,也没见你活成什么好样子。成天破衣烂衫地到处跑,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像个要饭的似的,丢人现眼。”
陈文德翻身面对了茉喜,把脸贴上了她的胸脯。一秒钟之后他抬起手,飞快地解开了茉喜的上衣纽扣,然后重新把脸埋到了她怀里。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他摇晃着脑袋,将潮湿的眼睛在茉喜胸前用力蹭了蹭。
茉喜搂着陈文德睡了一夜,一夜过后,陈文德恢复了常态。双手叉腰站在风里,他继续上看天下看地,又暗暗地琢磨:“小武走到哪儿了?”
小武走了小半个月了,一直是没音信。茉喜心里有些打鼓,背地里问陈文德:“他不会是带着钱跑了吧?”
陈文德不大相信小武能够对自己上演一出卷包会。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于他的品性,他早考察试探过许多次,若非知道他是个靠得住的,他当初也不敢让他像个大丫头似的看守茉喜。茉喜这小娘们儿天生一段风流态度,相貌风流,心也挺风流,陈文德爱她不假,但日后会不会被她戴上一顶绿帽子,他自己也一直是很存疑。
至于没音信,其实倒也正常。他所在的这个小山村,几乎就是与世隔绝,邮局是绝不会有,而小武这一趟是单枪匹马地走长路,身边也没有保镖之流可以提早一步回来送信——他算计好了,他那笔财产,换成大洋会是颇有分量,所以他不要大洋,只要英镑美元。外国钞票轻飘飘的,然而比什么都值钱。而别说小武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就算他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皮箱钞票也绝累不着他。
他相信小武,也相信茉喜,除了这二位,他谁也不信。他怕小武的随从会起异心图财害命,所以让小武千里走单骑。不起眼的小武带着个不起眼的箱子,只要小武本人够聪明,那走到天边去也没问题。
他是这么想的,他的义子兼家奴武治平,也是这么想的。
小武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学生装,坐在一家小客栈的冷硬床上。这家客栈位于山西境内,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天。一只风尘仆仆的旧皮箱立在墙角,和小武的学生装配了套,让他看起来正是一个寒素的、而又读过几天洋书、有点小见识的穷学生。对于这样的穷学生,骗子偷儿都是懒得光顾的,如陈文德所料,他这个模样,的确是让他安全得很。
一双眼睛盯着那只旧皮箱,他知道那里头的钱够他吃一辈子安稳饭——一辈子都吃不完,还能留下几口给儿孙,如果他有儿孙的话。
所以他就很犹豫,不知道自己是逃之夭夭另起炉灶,还是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小山沟里,继续给陈文德当孝子贤孙。
其实给陈文德当孝子贤孙倒是没什么的,陈文德毕竟把他养育成了人,对他也绝对不算坏。可是,陈文德不该弄回来个茉喜当老婆。
小武现在有点看不得茉喜。不是说她变丑了,也不是说她性情坏讨人厌,他看不得茉喜,只因为茉喜是陈文德的,没有他的份。
喜欢得要命,而又绝对得不到,世间还有比这更严酷的刑吗?他又是绝不能和陈文德抢女人的——抢不过,也不敢抢、不能抢。
神情冷漠地注视着那只皮箱,他决定还是带着钱回去,成全那一对男女。
但是,他要慢慢走,一路走,一路祈祷,祈祷枪炮有眼,让陈文德痛快地死。他不死,他就要给他当一辈子义子;他老了,他还要像个真正儿子一样,给他养老送终——没完没了,无止无休,定要耗尽他的一生光阴才罢!
养育之恩大过天,所以陈文德只有死,他才能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