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三番,他终是忍不住,也轻跑了几步将我抓住,紧紧攥着我的手咬牙道:“淘气,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眉眼却全舒展着。
当我和子越湿漉漉地回去后,迎上了张姐惊讶得合不拢的大嘴巴,她一定好奇两个开车出去的人怎么搞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煮点儿姜糖水。”子越吩咐着张姐,一把拉着我上楼。
“你先去洗澡。”我嬉笑着躲着,却是被他一个用力拉进卫生间。看着他倒有些不好意思。热气腾腾的水将浴室蒸出一片朦胧,如梦如幻的情致,我情不自禁第一次主动吻上他。有些事情,一旦爱从心生,荒唐不堪尽散,只余柔情缱绻。
他先是一愣,继而激动忘情。
第二天早晨,他睁眼看着我,又合眼而眠。我有些奇怪,平日里他比闹钟都好使,像上了发条似的睁眼就起。
我用极标准的普通话脆声诵道:“现在为您报时,北京时间,早上8点整。请还赖在被窝里的同志,为了四化,迅速起床。”
他一把揽住我沉声道:“先化了你,小妖精。”又闷出句,“怎么不想动。”
我摸摸他额头,也不烫。没有感冒。嬉笑着道:“这就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喽。”
他皱皱眉头,嘟囔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半晌抽抽嘴角,“好像是这么个事儿。”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忽然他手机铃声大作,他只看了一眼就匆忙接起:“晓攸,怎么了?”电话那头是清亮的声音:“爸爸,我今天钢琴比赛,你别忘了啊。”
子越一愣,转而沉声道:“不会,你安心准备,爸爸待会儿就到。”我的心狠狠地扯了一下,他和女儿说话的样子,在我看来好神圣。我不敢吭声,不自觉地挪到了床的那头。
看他挂了电话有些阴沉的样子,我忍不住道:“快去吧,也许还来得及。”
他才回过神似的猛地起身,匆匆穿衣服出了门。看他有些懊恼的样子,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看他的神情,他的确忘了。愧疚、自责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随着他和我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多,我不是没想过会和他的家人交集。我不想影响他的家庭,更不想破坏,我只是想静静守候他在北京的日子。可是这个电话,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也许游走并不困难,而将心同时释放在两个地方,真的艰难?
我想了想,给他发了条短信:“如果没有公事,在家多待两天吧。”他没有回复。我看着自己的短信,有些失神,我真的很伟大啊。伟大到我都要不认识自己了。头开始剧烈地疼。我不敢再想。
子越几天没有回来,我也不敢给他电话或短信。等待的日子煎熬吗?说不上来。以前他不回来,我会猜测又在何处烟花柳地酣眠,心里撕扯得疼;现在不回来,也许就在家吧。那是个神圣的圈子,我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甚至不敢去想。心只是麻木。
倒是接到了徐硕的电话:“小薇,帮我约冯总吃个饭呗。”
我想说我都不知道去哪找他吃饭,只好打趣着:“要不你来我这儿守着吧?守到了就吃。”
他嘿嘿笑了两声一本正经道:“和你说真的呢。受人恩果,总得表示表示,你想让我天天失眠啊?”
“又得什么恩果了?说来听听。”我随口问着。
“想知道?想知道就帮忙,我可不白给你讲故事。”徐硕贫得要死。
“服了你。”我叹气,“等他回来我试试吧,他生意上的事,我也不懂,不敢插嘴。”
“嗬,这么贤惠?我怎么以前没发现?早知道我也追你了。”徐硕心情不错,心情一好,嘴就欠扁。
我打断他:“你以为追鹿割肉吃呢?快告诉我来由,要不我可不管你。”
“求人先矮三分。得,告诉你。有个韩国老板想和冯总合作,他拒绝了,给我牵了个线,我这不就成了一笔大买卖么。我老爸一高兴,我就高兴了。”徐硕说得兴起。
我心里一凛:“韩国老板?金老板?”
徐硕干笑了两声:“记性不差啊。你也见过是吧?”金老板不就是令宜的新主吗。上次徐硕订婚宴上就见识了。只是金老板、令宜、子越这三人是个什么关系?我有些理不清。
“见过,不止见过金老板,还见过孔小姐呢。”我冷冷有些想笑。令宜给金老板推荐的子越吧,真是情深似海啊。
“啧啧,好大的醋味儿。”徐硕哈哈大笑,“小薇,你原来酸起来也是十里八店的啊。”笑了半天又道,“你的冯总不是没接吗,所以我就占了大便宜了。不过总得表示表示感谢,可是冯总很难约啊,打电话总没人接,你就帮帮忙吧。”
我答应徐硕试试,就挂了电话。回到卧室,又投了一颗珠子进去。
上次在怀柔县城里买的小珠子,每天等不到他,就往玻璃花瓶里放一颗,看着它渐渐地膨胀,变大,颜色鲜亮起来,我的心也会随着绽放一丝丝的光彩,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灿烂。
珠子越来越多,我有些担心,给他发了条短信:“还好吗?”
过了很久,他回:“好。等我回去。”我才稍稍安心。
当七种颜色的珠子都出现了好几次,一个夜晚,子越终于回来了。看着十分疲惫。我正躺在床上看着书,看到他推门进来的身影,竟有些恍然。半个月没见,他的神色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衣服也不像往常那么整齐。
“回来了?”我轻声问着。生怕只是个梦,说话声音大了,就会把他惊走。
“嗯。”他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淡漠,换了衣服去洗澡。我去给他倒水喝,发现已经没水了,忙跑到楼下的厨房去烧水。几分钟上来,看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似乎困极而眠的样子。
也许他太累了。我卧在他的身边,心里有些忐忑。半夜惊醒,窗帘没拉上,凄白的月光映入,他正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睡不着?”我问着,他没有回答。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沉郁看着让人担心,我把床头的台灯打开。昏黄的灯光里,他一把把我揽进怀里,很用力,很紧。身子微微有些抖。
“怎么了?”我有些着急,紧紧抓着他问着。
半晌,他声音沙哑:“我父亲,去了。”我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他的父亲,我只记得他说过吃过苦,被下放过。后来当了局长,对他很严厉。
“怎么会?”我的心跳得剧烈,却不敢直问。那是对他的再次伤痛。
“三周前说不舒服,我有事处理,只是让他去看医生。没想到突然脑溢血了。”子越的声音有些颤抖的哀伤:“要是我能回去,也许不至于。”
他在自责,我想说“你也不想的”,但是这样的话太苍白,他只会更痛。沉默良久,我说道:“你一直很努力,努力地证明着你的优秀,这就是你父亲最大的欣慰。生死的事,上天注定。生如不负,死亦无憾。”子越似乎一震,只是把我搂得更紧。
三周前,我忽然想到如果是整三周,岂不是我被下药的那周?我有些颤抖着问:“是不是——我出事的那个周末?”他没有回答,但是沉默不就是最好的回答吗?难怪他会一直不联系我,难怪他回来都不愿看我一眼——原来又是我的孽。只是,世事无常,如果没有我,就不会有别的事绊住吗?可是,上天最爱和我开玩笑,绊住他的那个人,又是我。
我的身子开始剧烈地抖着,半天再没有说话。他紧紧搂着我,徐徐地开了口:“你知道吗,那天我赶着回去,还是没赶上我女儿的比赛。她哭着埋怨我,我哑口无言。紧接着我又接到老家的电话,我当时觉得,这就是我的报应。”
他的声音嘶哑痛苦,我的心却是丝丝地被扯开,报应?这是在说我吗?是我让他有了轮回冤孽的感慨?忽然从头凉到脚,我颤声道:“如果你觉得是因为我,不如——”我想说不如我们就分开,各自过回正常的生活,但是咬牙狠心到泪流满面,还是说不出口。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小薇,我不能连你也失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哭得撕扯:“因为我,你不觉得代价太大了吗?”
他把我搂紧到几乎无法呼吸:“小薇。”半晌道,“老天如果要惩罚,就惩罚吧,这辈子我放不开你。”
我止住了哭,有些悲凉:“值得吗?子越,是不是冥冥中,我们就不应该在一起?”
他的回答是我从未听过的悲壮:“该不该,又怎么样?我不放手。”我噤声了。他从懊悔到此刻的坚定,经历的怎样的心路,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最后仍然不肯放手。我们的感情,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经历过人世纷扰,最后还要经历上天考验?悲凉,丝丝地缠绕在心头。
第二天给他找出一条素色的领带配上,看着他沉重的步履,我的心忽然很慌乱。
世事总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子越阴沉的心情还没有好转。我又接到了林育诚的电话:“艾云住院了。”
我飞奔着赶去医院的时候,艾云已经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肚子恢复了平整。林育诚疯了似的拽着大夫问:“孩子呢?”
只换来大夫的摇头叹息。还在麻药中的艾云,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脸上的斑纹因着瘦削更加明显。林育诚在病房门口蹲了好几个小时,没有进去,只是双手抱着头痛苦地挣扎,头发蓬乱,眼睛里满布的红血丝。与平日那个做派潇洒的林老板截然不同。
我守在艾云身边,眼泪不停,却不敢问她怎么回事。只是听着大夫的吩咐,一会儿叫护士帮她换着打点滴的药。
不知过了多久,林育诚颓丧着走了进来,看着艾云:“老婆,想吃什么?”
艾云的眸子终于从天花板上回了过来,盯着林育诚,眼睛越来越大,几乎咆哮般撕心裂肺地吼着:“滚!”我一愣,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但是艾云这么声嘶力竭,我担心她身体受不了,忙按着艾云:“你有话慢慢说。”
林育诚捶着头:“老婆,我说什么也晚了,你不要生气,自己的身体要紧。”不管他们之间怎么了,林育诚这几句话倒是说得还算仁义。
艾云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东西冲林育诚砸了过去:“滚!”
我把林育诚推出病房,忍不住在走廊里问着:“到底怎么了?怎么就会这样了?”
林育诚懊恼地叹气:“那个女人,心肠太歹毒,趁着艾云出去遛弯的时候,把她撞倒了。”
那个二奶?我捂着嘴哭道:“怎么撞的?开车?”
林育诚点头:“没撞上,就是带了一下,摔倒了。”
我气得全身颤抖:“那个女人呢?”
“跑了。”林育诚有些无奈。
“为什么不报警?”我的嗓门大起来,“你的面子,那个女人,比艾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重要?”
林育诚扯着头发:“我这就去。小薇,你先劝着艾云吃点儿东西。恨归恨,身子不能垮了。”
看着眼前这个痛苦的男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恨还是该骂还是该同情。他如今的痛苦,也不亚于艾云。只是这事情,终究是他导致。
做小三二奶的女人不少,可是到了这种疯狂的程度,实在罕人听闻。除了那个女人本身的偏执外,便是林育诚给了她希望,让她的欲望一层层地膨胀,直到做起了登堂入室的梦。
林育诚曾经闹腾着离婚,让那个女人的美梦险些成真,而落差之大便是她偏执的根源。如果林育诚不给她希望,会不会结局会不同?
我走进病房,握着艾云的手,眼泪扑簌,不知该怎么劝慰她。
“艾云,先把身子养好。”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好无力。
艾云和着眼泪冷笑两声:“这都是林育诚做的孽。总有一天还回来了。”艾云的话震得我心里疼痛,我勉强安慰着:“那个女人疯了。你养好身子,还会有的。”
“有?”艾云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我还会有吗?”我答不上来,心扯得想要裂开。艾云怀孕本就不易,这次的伤害不算致命,但是再怀孕,只怕就更难了。
“小薇,我想静静。”艾云闭上了眼睛,脸色比床单都要苍白。我出了病房,神色恍然。真的会有报应吗?从头到脚,一片冰寒。
在外头晃了一下午。接到子越的电话,要去外地出差几天。我告诉他艾云的事,他有些沉默,嘱咐我注意身体后挂了电话。我又折回医院去照顾艾云。艾云,不仅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亲人。我无法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照顾她吃过晚饭,林育诚又来看了看她。却是刚进屋就被艾云吼了出去。艾云一见到林育诚就歇斯底里,瘦弱的身体似乎蕴藏了一枚炸弹一样爆发,直把神色震得更加憔悴。林育诚痛苦地退出病房,看着他一天就苍老憔悴的样子,尽管我看他一直很不入眼,但此刻还是有些不忍,追了出去,对他道:“艾云刚没了孩子,容易激动。你给她点儿时间。”
林育诚点点头:“好。”顿了顿又说,“小薇,帮我照顾着点儿她。”
看着他有些悲凉的神情,我的心一紧,有些敏感:“你不会又打算离婚了吧?”
林育诚一愣,惊讶地看着我:“说什么呢?那是我老婆,离什么婚!”
林育诚在我眼里,开始是冷漠桀骜,后来是猥琐疯狂,近期变得随和老实,但从没有一刻,我觉得他这么高大。
我心里一阵激动,像被什么溢满,不觉笑了:“那就好。过两天再来看她吧。”
回到病房,艾云刚从声嘶力竭回转,靠在床头木然地看着我:“和他还有什么说的。”
“艾云,”我试图劝着,“孩子的事,毕竟和林育诚——”我想说和林育诚无关,是那个女人丧心病狂。却被艾云厉声喝住:“别提他。要不是他当初在外面发骚放浪,哪来的这些事?这都是他造的孽,管不住他的下半身。带累我的孩子——”
素来坚强的艾云眼泪又开始涟涟。
看着艾云,我有些失神。冤孽?真的是冤孽吗?我几乎喘息不上,可是就算冤孽,我和他已经深深地陷进去了,他不放手,我又何尝舍得?我一边照顾着艾云,一边问着自己,这么固执地坚持一份不应该的爱,到底该不该?可是一个个不眠之夜后,我只能告诉自己:他若不负,我必相随。
在医院照顾了艾云三天,她恢复得还好。渐渐有了些气力精神,和我说话也能回转几句了。
一个下午接到了乔蕾的电话:“小薇,今天有时间吗?聚聚吧。”
上次在绍兴,误了孟丹丹的婚礼,乔蕾发来短信,我们还说有时间聚聚,只是岁月蹉跎,一转眼快半年过去了,我们还没有再攒起来。
我还没有回答,乔蕾又道:“对了,你那会和艾云关系好,现在还能联系到她吗?”我看了眼艾云,把电话递给她:“乔蕾,说要聚聚。”
艾云惊讶得把眼睛瞪得老大,她和乔蕾大学时打打闹闹,好了吵吵了又好,不像和我那么甜腻。此刻却捧着电话如获珍宝,和乔蕾聊得不亦乐乎。艾云这几天一直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样子,却是乔蕾久别重逢的电话成了良方,一个瞬间就让艾云精神了不少。
我有时在想,人这一生,感情到底有多少需求?爱情,亲情,友情,熟人的认可,陌生人的温暖,都贯穿着日常的点滴。哪一项,都不可或缺。年轻的我们,曾经固执地以为,为了爱情,其他的感情需求都可以舍弃,然而真正到了那个地步,爱情又剩多少甜蜜可言呢?
看艾云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我打趣着:“吃醋了,辛苦陪你这几天,还不抵人家一个电话。”
艾云瞥了我一眼:“得了吧你。也只有在你这儿,我能卸下那张皮。不过说真的,好久不见她们,真的怪想的。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咱们逃课,她帮咱宿舍五个人答到,被老师调侃五位一体?”
我扑哧一笑,可爱的老师,顽皮的学生,便是那时快乐的记忆吧。艾云道:“我帮你应下了,你去吧,我这个样子,也只能等你回来给我讲故事了。”
我有些慌乱,一来放不下艾云,二来,我有些怕。我怕自己面对昔日同窗又会无颜尴尬。却被艾云一个劲地嫌烦,让我出去透透气也能让她静静。我抱怨一顿她没良心后,起身去参加聚会。
聚会地点定在原来学校附近的一个酒楼。学生时代,那个酒楼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再馋也只能去旁边那个小饭店打牙祭。只是几年岁月,我们也能步入昔年眼中繁华地。
除了我们宿舍的乔蕾孟丹丹,还有几个班里要好的同学,一共八个人。当年使劲追艾云的眼镜工科男康远也来了,一见我绅士地一笑:“赵小薇,一点儿也没变。”
我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当年对他的印象就是瘦和一副大眼镜,整天在图书馆、教室各地围追堵截艾云,被艾云呵斥三丈远后继续奋起直追。如今还是那么瘦,换成了金丝小眼镜。倒有些儒雅的气质了。“你也来了?”我打着招呼。
“我拽来的。”乔蕾笑着,“我和他现在一个楼上上班呢。人家现在是康老板了。”
康远比我们高几级,我们大三他就读研了。后来听说在一个研究所做项目,很赚钱。
一个同学打趣着:“楼下那辆黑奥迪就是康老板的吧。”康远不好意思地笑笑:“买了充门面的。”
孟丹丹坐我旁边,拿起我胳膊看了看,我腕上换上了子越送的那条红宝石手链,打趣着:“你这条手链要是真的,也够买辆奥迪了。”
我慌忙手一缩,哂笑着:“要是真的,我还用坐公交过来。”大家一笑而过了。
那顿饭吃得很开心,虽然大家已经纷纷步入职场,但是回忆过去,还是那么温馨。男生笑着喝着啤酒,女生叽叽喳喳地聊着各人八卦。起初我的忐忑,渐渐地消失殆尽。而当女生们聊起谁的老公或男朋友多么好时,我心里竟也有丝丝的满足。因为我身边的那个男人给予我的爱,竟不比别人少。
饭后有人提议再去校园走走,大家欣然同意。从南门进了学校,一座围墙,便隔出了两个世界。校园里路灯寂静,图书馆、教学楼灯光明亮。三三两两的学生,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游散步。一个小姑娘走到我身边:“师姐,二教怎么走?”我们几个,都习惯性地就指向二教的方向。
乔蕾打趣着:“大家都记得入骨了。”一时都有些唏嘘。有人叹气:“一转眼,咱们都毕业好几年了。”
我的眼睛潮潮的,当年,真的很快乐,在宿舍楼前的丁香树下看书,听着鸟叫,都是那么满足;如今的我,快乐吗?想起子越,我的心微微颤起来,我无法对自己说不快乐。当他在海棠树下对我眉眼舒展时,当他为我挡风遮雨的时候,我听到了快乐的声音,尽管,那快乐有些沉重,可是,我居然不悔。
康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低声问道:“艾云,还好吗?”
我心中五味杂陈,只低低道:“还好吧。”
康远看着我的神色,有些征询:“她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大了吧?”
孩子,我心里微微叹息,摇摇头,转移着话题:“你呢?也结婚了吧?”
康远摇摇头:“哪那么容易啊。以前没房没车没人看得上,现在有人看上了,感觉却都不对了。”是啊,分辨女人的真心,是最难的一项鉴定了吧。
康远看着图书馆上的灯光,摇头笑着:“以前老在这儿等艾云,明知道她出来一顿骂,还要等。不过有一次下雨,她扔给我一把伞,那种幸福,现在还记得。”
看着康远的神色,我有些动容。艾云曾经错过的,是多么珍贵的一份感情啊。
“那会你和艾云形影不离,我看着你,特别希望你立即消失。”康远哈哈笑着。
我抽抽嘴角:“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么招人烦。”
“开玩笑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对了,你有艾云手机吧?给我一个,有时间找她侃侃。”康远说着掏出了手机。
我有些犹豫,是否要给,我做不了主。康远这句话嗓门不小,惹得乔蕾扭头:“这么有心,不如直接看看去呗。艾云在医院呢。”
乔蕾的一句话,让康远的脸瞬间有些变色:“她怎么了?”
乔蕾摇摇头:“我只知道住院了,具体小薇知道吧?”
“没事儿,小病。”我掩饰着,转着话题。
在校园里溜达了会儿,孟丹丹老公的电话已经追来了。又有几个同学的家属也开始电话催回。我心里忽地就生出丝羡慕,都说单身悠游自得,可是当夜幕低垂时,被人惦念挂心的滋味,又是多么美妙?
康远拽着我走:“赵大美女我送了,谁都别和我抢。”乔蕾笑他重色轻友,我却明白他定是要打问艾云的消息。
果然一上车,他便问艾云到底怎么了。我想想,还是决定带他去看看艾云,再见一次,会不会能放下?
我先进了病房,却是一愣,林育诚又来了,只是头还是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艾云胸口起伏着,估计是刚冲林育诚发飙结束。我看看艾云道:“有人来看你了。”
“谁?”艾云一愣。
“康远。”这个名字刚一出口,艾云立即像受惊似的,眸子里有丝不安。
康远提了一个果篮进来,看看林育诚,又看看艾云:“好久没见了。”
艾云一把拽过林育诚,竟有些亲密道:“育诚,这是我大学的学长,康远。”
林育诚被艾云冷不丁的温柔弄得一怔,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和康远握了握手。康远淡淡笑道:“今晚聚会听她们说你病了,特意过来看看。没事吧?”
艾云也淡然笑着:“没事,身体虚弱,调理调理。”康远也是场面经历得不少,又和林育诚寒暄了几句,倒也自如,便告辞了。
康远刚一出门,艾云挽着林育诚的手便松了开来,瞪着林育诚:“还不滚?”林育诚有丝薄怒:“做戏完了就翻脸?”
艾云气结,捶着床:“滚,滚!”
我刚想出去回避,林育诚已经一个箭步跨出了病房。我回头看着艾云,她抱着膝,失神地坐着,眼神一片空洞。
正失神着,手机铃声响了,是子越。我看了眼艾云,匆忙跑出去接。电话那头是他有些沉沉的声音:“在哪儿呢?”
告诉了他在医院,他沉声:“我去接你回家。”心,忽然就放飞了,那会还在羡慕孟丹丹有人惦记,原来,我也不孤单啊。
进了病房还是掩饰不住地眉眼弯弯,艾云瞥了我一眼,木然道:“有这么开心?”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艾云叹口气:“小薇,你好自为之吧。别像我。”
坐在子越的车上,看着他的侧脸,平静坚毅,倒未有疲惫的神色。我略微放了心,随口说道:“今晚我们同学聚会了呢。”
“怎么样?”他看了我一眼,神经似乎绷紧了。
“子越,我发现我脸皮变厚了。”我有些失神,面对纯真的过往,我竟然没有一丝懊悔或不安。“我竟然能开心得很坦然。”
他的右手握住了我的,淡淡道:“为什么不坦然?”他的问题让我一怔,却也回答不上来。本就不该坦然的事,被他一问,似乎就该是坦然的。
忽然想起徐硕拜托的事,虽不愿掺和他生意的事,但徐硕开了口,还是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对了,徐硕说想请你吃个饭。”
子越唇际一挑:“你告诉他,心意领了。别虚客套。”他笑得有些玩味。
我看着他的表情,细细想了一想,明白过来,问道:“你是不想虚客套,还是不想掺和人家的家事?”
子越和老徐总是老交情,这次他不接韩国金总的生意,若是只想做个顺水人情,大可以直接联系老徐总。他却把人情卖给了徐硕,虽然报答了徐硕上次救我的情分,却或多或少地掺和了老徐总的家事。老徐总年纪已大,退出江湖是不日的事情。子越此时给徐硕便利,貌似在徐氏接班人上有表明态度之嫌。若与徐硕走得再近,只怕惹得老徐总和徐总忌惮。
子越斜睨了我一眼:“还不笨。”唇际荡开。我暗暗叹着,艾云的老狐狸一词果然是不错的。
子越没在的这些天,因想着他老家有守孝的习俗,我将家里大红大绿的摆件基本撤去。床单被罩也换了一套浅蓝色的。又帮他选了几条素色的领带放在家里。
他进到卧室,看着一室清蓝,有些震动。转身环住我,声音有几分激动:“小薇。”
“我能做的,太微不足道了。”我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仰头看着他恳切道,“我只想早点让你开心起来。”话没说完,已被他覆上我的唇,缠绵缱绻,却又像搜寻着什么。他的情动,总是让我情难自已,而与他的交织释放,又让他情动不止。爱的味道,真的很甜美。虽然这份甜美,有些沉重。
当一切归于平静后,他靠着床头吸烟,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伏在他的胸口,轻声问着:“想什么呢?”
他搂紧我,吐口烟圈:“想听?”我点点头,梦呓般道:“想。你想说的,我都想听。”
“最近老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他缓缓地开口,“小时候村头有个鱼塘,夏天我和几个哥们胡闹捞鱼,栽了进去,差点儿淹死。幸亏有大人路过把我们救了上来。回去被我父亲狠狠揍了一顿。揍得真惨。”
我想着他小时候那个顽劣的样子,不觉抿唇轻笑:“你皮得真没边儿。”
“那会儿就是淘气。”他狠狠吸了口烟,“后来我气不过,晚上趁大人睡觉,把院子里的南瓜秧全扯断了。”
“后来呢?”我有些担心,他这个祸闯得更大。那个年代,南瓜还是挺重要的口粮吧。
“我怕了,躲在后山两天不敢回去。等我父亲找着我,我都饿晕了。”他的声音有丝微颤,是怀念?是懊悔?我辨识不清。“后来全家那年都没吃上南瓜。”这句话我听得明白,满是懊悔。
“孩子的淘气,也许也是大人的快乐。”我劝慰着。
“够呛,缺份粮食,那年过得有点紧巴,父亲母亲都尽量吃得很少,给我们省着。”他的回忆很酸涩,我听得已经入了神。有些想象不出来他当年的困顿,听着他沉沉的声音,有着丝丝心疼,只靠得他更紧了些。
回忆过往,他终是很难释然。他对于父亲突然离世的悔恨,思及一些儿时顽劣,更触痛他的神经。我一夜未眠,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做,才能抚平一些他内心的伤怀?
第二天看着门前海棠树旁的空地,忽地就有了想法。忙上网搜了家北京的种苗公司,定了南瓜种子。送货很快,当天就到了,还帮我搭好棚架,服务蛮到位的。
送货的大爷笑着:“住别墅的也种地,真是稀罕。”我笑笑。我想收获的,不只是果实,还有他脸上的笑意啊。
看着那块四方的地,我的心里便生出了很多希冀。从没发现,种植原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当你把种子撒进去的时候,同时撒进去的,是希望。希望种子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更希望他能卸下负累,心头舒展。
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山,我将头发松松挽起,换了身宽松的衣服,忍不住又拎了桶水出去浇着。看着水一点点浸润,就觉得希望又快了一点。
正拿着水瓢浇着,身边传来子越微微讶异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我扭头冲他粲然一笑:“种菜。”
子越像在想着什么,随口应了一声回到屋里。我有些失落。张姐出来帮我浇着水,道:“赵小姐,今晚预报有雨,要不还是别浇水了?”
我有些懊恼,我就是在做无用功。立即停手回到屋子,子越正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看我进来抬了抬眼:“忙完了?”
我嗯了一声,有些沉闷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也一定以为我在发无聊吧。便有些懒懒地不想吭声。
刚好浇过水也有些累,便走到楼上去躺着了。迷迷糊糊地几乎要睡着,忽然听到噼里啪啦的雨声。我一下子惊醒了,糟了,今天刚播了种子,没想到雨这么疾,会不会种子被冲出来。
我几步冲下楼去。却看到子越正在用送的塑料膜遮着地面,张姐在旁边帮忙,还不停地说着:“我刚告诉赵小姐会下雨的,南瓜种子刚播上——”。
我连忙也冲出去,子越抬头对我大声说着:“快回去。”他的头发上已经往下滴水了。
我匆忙帮着把剩下两个角压好,大功告成,被子越一把揽着跑回了屋子。
看着他湿漉漉的样子,我忽然很想笑。捂着嘴看着他。
他一把揽过我,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衣服就那么贴着。他有些动情,唤着我的名字:“小薇。”
他的突然让我有些纳罕,张姐随后走了进来,倒看了个大红脸。我微微挣扎着:“上楼去。”
“小薇,你让我很幸福。”他抚着我的头发,深看向我的眸子。我有些不好意思,甩开他跑上楼去。
他正要跟上来,忽然手机响了,他在楼下接着,唇际微微挑起。我已经上了楼,听不太清他的话,只看到他的表情柔和快乐。心,忽然就泛凉了。
过了一会,他走上楼,看我愣神站在楼梯口,他步子一顿,揉揉我的头发,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晓攸钢琴老师推荐她参加另一个比赛了。”
听到“晓攸”的名字,我的心就是一阵慌乱,他实在是不必要跟我说的。可是不说,我乱猜会痛,说了,我愧疚会痛。我勉强撑出个笑脸:“晓攸的钢琴,是不是弹得很好?”我听到了自己的心丝丝抽着凉气的声音。
“嗯。”子越眉眼展开,“她很乖。”
我有些失神地转过身子,做父亲的提到女儿,都是这么幸福吧。只是,为什么我的存在,仿佛玷污了什么?我的眼眶有些泛潮。
子越一把将我转过来,深看着我道:“如果我们有个孩子,一定也很乖。”
仿佛一声惊雷,在我的头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