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着是文会,大家地位平等,结果却穿着官服而来,虚伪透顶。
刘宗周也看出了来人心思,并不起身迎接,而是怡然自顾。
“想必是方太守大驾了。”
那人正是松江知府方岳贡。
方才出言先声夺人,此时当面,又持礼甚恭。
“后学末进方岳贡,拜见念台公。一时激动,出言不逊,还望海涵。”
刘宗周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理不辨不清,儒学一道更是关切天下人心,不可不慎。方太守如有教我,尽可直言,以使我辈受教。”
刘宗周刚到松江的时候,方岳贡就知道了。
这让他很是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来拜见。
方岳贡并非东林中人,对东林党没有什么好印象。当然了,他也非阉党余孽。
就是最传统的那种读书人,既愤怒阉党乱国,同时对于东林党的标新立异也格外不满。
本来对于刘宗周莅临松江这件事,方岳贡打算视而不见的。
可随后下人回报,说刘宗周竟然在江边开坛讲学,而听者万余。
一想到东林大儒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宣扬离经叛道之言,方岳贡便坐不住了。
这等事,他没办法动用职权打压,否则的话立刻成为天下公敌。
唯一的办法,就是出面和刘宗周辩驳一番,以正人心。
老实说,面对刘宗周这等大宗师,方岳贡的内心还是十分慌乱的。
可他心性弥坚,百折不挠,而且立身方正,为官清廉,自忖一生正气,无所畏惧。
他走到刘宗周对面,学着刘宗周的样子,在石台上盘膝而坐。
“织造也好,缫丝也好,亦或是其余百工百业,不过是撮尔小道,微末之技也。我圣学大道,见心明性,扬善除恶。人心固则天下固,天下固则万民安也。”
毫无新意的论调。
如果是从前,刘宗周或许还会赞许一番。但是在如今的他看来,这种陈词滥调全是破绽。
刘宗周没有正面回答,又是一指陈三谢,问道:“陈先生,你以织造为生。试问,不读书如何?不做工又如何?”
陈三谢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成为了风暴之眼。
可对比了刘宗周和方岳贡的言论,不知为何,总感觉刘宗周的言语十分亲切,全都说进了他的骨子里。
这让他鼓起勇气,说了自身的情况。
“小的家贫,尚有妻女、子孙需要养活。读书少一些,尚不觉如何。然一日停工,则全家挨饿。”
看似只是在说自己的事儿,但是却把方岳贡的逼问给回答了。
对于百姓来说,圣贤书读不读,并不紧要。首先考虑的问题,显然是要活下去。
周围大多数人和陈三谢差不多,都是普通百姓。对他的话,自然是感同身受,附和连连。
这让方岳贡十分不满,哼道:“读书可以明理,明理方能为人,否则与禽兽何异?”
左梦庚知道这个时候刘宗周不好出面,于是接替了过来,笑道:“方太守岂不知……只有活着,才能算人。否则的话,不过土中枯骨,一切成空,明不明事理又有何用?”
只一句话,就说的方岳贡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却发现左梦庚这话真的是话糙理不糙。
而在粗俗之后,左梦庚又来一句高雅的。
“管仲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基础是实现文明升华的客观条件,儒家既然有知行合一、学以致用之教诲,却不知有何良法,可以令天下百姓脱贫致富、追求文明呢?”
这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可谓是妙到毫巅,观点其实也不稀奇,但就是一下子打死了方岳贡。
许多大儒、士人一味地强调见心明性的重要性,以此来拔升儒学的高度,巩固儒学的统治地位。
但儒学最致命的缺陷就是,其所提倡的学以致用乃是一句空话。
因为历代大儒讲述的所谓学以致用,就只有“学以致用”这四个字。
至于到底该如何去学以致用……
对不起,你翻遍所有儒家典籍,也找不到一条明确的指点。
就好比儒家论政时一样,张嘴就是什么轻徭薄赋啊、仁政爱民啊,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可问题是,他们从来不告诉当政者该如何轻徭薄赋,又该如何仁政爱民。
因为说和做是两回事。
说只是空泛的文字而已,谁都能说。但做的方法才最重要,然而却没有任何实际的事例可以参考。
如果说在政治上,儒学的学以致用或许还能有一些用武之地的话,那么放到民间的民生经济问题上,那就真的是完全找不到契合之处。
这个问题,随着刘宗周的提出,一下子进入了无数人的心坎,也等于是给儒学挖了个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