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上天是不是对人的心情也有着感应,或许草原才是人释放心灵的地方。
所以,当我第一次用弓箭对准一个朝夕相处,曾经那么相信的人的时候,原本明媚的天光在这个时候突然黯淡下来,天边迅速积聚起了翻滚的阴沉的乌云,渐渐的覆盖住了整个草原的上空,犹如上百万匹骏马奔腾而来,隐隐似乎能看到里面的电闪雷鸣。
草原在这个时候,突然吹起了剧烈的大风,吹得我和试玉这样瘦弱的女孩子在马上都有些颠簸不稳。
但我手中的箭尖,还是稳稳的指向了她。
渐渐的,试玉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从之前的惊慌失措惶恐不安,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只是剧烈起来的风将她的头发吹散,零乱的飘在脸上,也遮住了她的眼睛。
我看不清,在这个时候,她究竟是如何的眼神,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样的温柔而甜美,反而带着一种低沉的颤抖。
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你要我说什么?”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些意外的神色:“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即使在扬州,你那么主动的陪着我去双月别苑,后来还一路到冷宫来找我,主动要留在我身边服侍我,我都以为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孩,所以留你在我身边,我从来没有提防过你,”我慢慢的说道:“可是太子新婚之夜的事,除了你,我想不到任何人可以这么做。”
“……”
“而且,虽然你说,你和夏葛衣的丫头打了起来,可是当我去问的时候,他们却说,是你先挑衅他们,而且在你们冲突了之后,下人房的人就没有再看到你。”
她冷笑了起来:“你居然真的去问了。”
“那件事事关重大,我不可能白白的被人陷害,更何况夏葛衣虽然与我对立,但我相信她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敢做不敢当。”
“……”
她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做这些事有什么目的!还有,你和我师傅梁岐翁,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一直都平静着,只是在听我提到“梁岐翁”这三个字的时候,身子有了微微的颤迹。
她立刻抬起头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和梁岐翁他——”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我轻轻的吟着这首诗,然后说道:“其实这个‘息’字,我并没有写错。真正写错的人,是师傅他老人家。”
她立刻变了脸色:“你胡说!”
我慢吞吞的说道:“我想,师傅大概是觉得这首诗的意境,虽已看透,却还有一丝留恋,认为这个‘惜’字更适合,所以他在誊写诗集的时候,故意将这个字做了修改,而跟在他身边的人,自然都学到的是这个‘惜’字。可是师傅家中遭变故之后,我辗转到了皇宫成为太子侍读,要陪着他重学诗词,这才知道,其实这个字是师傅改过的。”
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我继续说道:“之前,我也只怀疑你是不是夏葛衣他们派来的人,但是那天,你沐浴以后弄倒了屏风,而在你穿上衣服之前,我进屋看到了你背后的烧伤,之后我做梦,就梦见了师傅家中大火的场景,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了。所以那天,我会故意写这首诗,就是来试探你的。”
等我把话说完,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淡淡道:“梁鸢青,你果然——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原本是个那么重感情的人,我以为我在你身边,这么全心全意的维护你,你就一定不会提防我,却没想到……”
“人都会变。”
我的确是个重感情的人,若有人对我好,我就恨不得百倍千倍的回报。但——是楚亦宸教会了我,是在他利用我诱捕楚亦君之后,我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坚持。
连夏葛衣,当初我为了她而待嫁和亲,如今她是如何对我?可见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只有感情的纠葛,在感情之外的利益纠葛,也操纵着我们的人生。
我不想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但现在的境遇,却不得不让我去正视。
“你说吧,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我身边的?你和我师傅梁岐翁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坚定的说道:“如果你不说,我就放箭!”
她木然的看着我,看着我拿着弓箭毫不犹豫的对准了她,突然,她脸上所有惊慌和苍白都消失了,留下了淡淡的冷笑,不知为什么,面对她这样的冷笑,我却有些底气不足一样,手也渐渐开始颤抖了。
她说道:“鸢青,你可还记得《诗经》你背的第一句是什么?”
我所背诵的《诗经》的第一句?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几乎不敢置信的:“静姝?!”
教会我背诵《诗经》的人并不是师傅,而是师傅的女儿,我的师姐,而她的名字,是从《诗经?国风》中的名篇《静女》得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师傅曾说过,他爱这名篇词句优美,爱这静女娴静羞怯,所以为自己的女儿取名——静姝。
“你是——梁静姝?!”
这时,天边猛的闪过了一道亮光,紧接着,一阵滚滚闷雷由远及近,响彻了整个草原,最后在头顶突然炸开,我的手一软,弓和箭全都从手中散落了下来。
“你是师姐?静姝师姐?!”我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你没死?!”
风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在我们的身上肆虐,将我们的长发和衣袂都高高的扬起,我看到她凌乱的发丝间那张熟悉的脸,却好像从来没有现在这样陌生过。她是梁静姝?师傅的女儿?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当初师傅家中遭到变故的时候我也才十来岁左右,后来经历了那么多,再遇见她的时候也是在近十年之后,我和她都改变了容貌,已经与小时候大不相同,况且我一直认为师傅家中没有人从火灾中获救,而她又改了名字出现在我身边,我怎么能联想到她身上呢?
她冷冷的笑道:“你看到我背上的伤了?可那比死还痛苦呢。”
我急忙说道:“既然你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在扬州州府中遇见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我了,为什么不和我相认?”
“和你相认?”她冷笑了起来:“在扬州的时候,你是什么人,两位皇子心尖上的人。你明明知道我爹死得那么惨,你却和楚家的男人打得火热,你还想与我相认吗?!”
说完,她又用一种极其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梁鸢青,你曾经是那么重感情的人,现在却还是成了楚家男人的玩物而已。看起来试玉辩材,真的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办到的,我爹,看错人了!”
原来,她用“试玉”这个名字,是暗暗在讽刺我吗?
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在扬州府做事,那里的人都叫她试玉,显然是在我到扬州之前她就已经去了,难道说,在我去扬州之前,她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了,她是早就去了扬州府等我的?
可是,这还不是我最关心的——
“你刚刚说什么,师傅的死,真的和楚家的人有关系?!”
那么,上次我从厉子良那儿问到的情况,所推测出来的,师傅大概是因为一些特殊的言论和学术研究,触怒了皇室的人,遭到了他们的暗杀,难道是真的?
看着她一脸怒容却不肯说说话,我急了,立刻想要策马向着她那边走过去,可这个时候的风已经强烈的几乎让我坐不稳,空中已经有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一滴两滴,吹到脸上微微有些生疼……
我一点都不在意,还想要策马过去,只是座下的马不知为什么反倒有些焦躁的,一直打着响鼻,不停的在原地跺着脚不肯前进,我无奈的,只能看着她:“静姝师姐,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就因为我爱上了楚亦宸,爱上了楚家的男人,所以你要惩罚我,让我和季汉阳造成那样的误会吗?静姝师姐,你告诉我啊!”
静姝这个时候却只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冷冷的瞧着我,一言不发。
雨越下越大,草原上的暴风雨来得那么快,好像有人在我们的头顶倾倒着雨水,又好像有人在天上哭泣一般,这一场倾盆大雨立刻在我们周围形成了一道道的雨幕,即使离得那么近,我也看不清她。
冰冷的雨水立刻将我的全身都浸湿了,头发,脸,还有身上的衣服,完全浸泡在了雨水中,好像在拼命的冲刷着什么,雨水沿着我的眼睫一滴一滴的落下去,明明是冰冷的雨水,这个时候也渐渐的热了起来,滚烫了起来。
“静姝姐,你告诉我!”
我撕心裂肺的嘶吼被突然出现的一阵雷声吞没了,伴随着这阵雷声而来的,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动荡。
好像,有什么人在靠近?
我抬起头,看向了她的身后,接连不断的大雨几乎让我睁不开眼,不断流下的雨水,还有周围层层的雨幕都在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纱,一层拨不开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