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悄悄地。
烛泪忽然坠落,那一瞬,火焰更明亮,也像是姜姒明亮的双眼。
既然你已成了我的人,一次两次三次又何区别?
真是好话。
姜姒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这样好听的话,她要谢谢他谢乙,谢谢他这么喜欢自己,这么不顾一切,这么将错就错,让她有了他的孩子,然后承受失去它的痛苦……
呵。
姜姒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仿佛在说出“和离”两个字之后,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缓缓转过身,她扶着雕漆圆桌,指甲陷入其中,让自己脊背挺得更直,眼前却有些发昏,于是再没走动一步。
谢方知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他忽然觉得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无法弥补。
他本不是这意思……
可细细回想他上一世所作所为,于她又是多大的伤害?
他试图拉她回来:“姒儿……”
姜姒没答话。
谢方知又喊:“姒儿……”
姜姒依旧不答话。
“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放低了身段,他试图跟她好好说。
只是姜姒答他:“那个傻子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傻子。”
回过眼,姜姒忽然低笑:“谢方知,为着这一分的喜欢,我嫁了你,如今我才知道,最傻的那个还是我。你可以顶替傅臣,你可以受人陷害,然后呢?然后你可以欺骗,可以yín □□子,让她怀上你的孩子,然后让她夫君回来打掉那个孽种……你可以跟那个傻女人吟诗作对,你也可以一遍一遍告诉她你喜欢她,可她不知道那个人竟不是她夫君!她满心欢喜地有了身孕,然后孩子没了……”
谢方知心痛如绞,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看她微红的眼眶,只捧着她脸:“姒儿……别说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了。”
姜姒眼底的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你也骗我。”
傅臣骗她,是为了江山;谢方知骗她,约莫是他口中说的喜欢。
此前她不曾相信他,可他随时随地,有一万个说出口的机会。但凡他不用玩笑的口吻,但凡他给她一句话的证据,上一世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他若说一个字,姜姒又怎可能判断不了?
可事实上,她半点没发现。
姜姒拂开了他的手,她滚烫的眼泪已经灼伤他手背,留下烙印。
“你便告诉我,在你上次告诉我你便是那人而我不曾相信之后,你之后有想过告诉我真相吗?或者你准备今时今日,米已成粥,再和盘托出?”
谢方知无言以对。
他此前说要与姜姒说的便是这件事,确是米已成粥,他宁愿她恨着她,也不愿她再嫁给别人。
可谢方知也不曾想到,她会说出“和离”两个字来。
若真和离,哪里还有什么名节可言?
可姜姒说了。
他也很少见到她眼泪,可如今这些都是为着他流下的。
心里酸胀难言,他只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不叫她有半分的伤怀,可他也犯了她大忌……
上一世的姜姒,身边充斥着谎言,便是她到死也没从迷雾之中挣扎而出。
她对傅臣说过的话,如今也可以对谢方知说。
可是她觉得,没必要了。
有意的,无意的,都是谎言。
姜姒想想都觉得荒唐,她那点微末的心思,如今又要告诉什么人去呢?
当头一盆冷水,浇得她一身狼狈。
一千分一万分的难以启齿,到如今又都不必启齿了。
因为他跟他,是一个人。
姜姒慢慢环着自己肩膀,微微弯唇,整个人又平静,又柔和,只道:“原我对你只有这一分的喜欢,因着我上一世把更多的九分都给了别人。这一世,我要喜欢我自己,我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原我嫁你也不过权宜之计,现如今也不必嫁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与你无关了。你那一分,我收回……”
给不起了。
姜姒觉得自己很穷,她再没有半分的喜欢能分给别人了。
她疼,她痛,连唯一能说话的谢方知都成了欺骗她的人……
约莫老天爷就没想过给她什么幸福,在她放弃了原本的九成喜欢之后,再来用那一块伤疤,告诉她:你不过是把九成错放成了一分。
姜姒眨了眨眼,又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她身子有些发僵,唇角弯弯,眸底光华微澜,仿佛与他之间再没什么关系,只道:“我去青灯古佛,落发为尼,你自还有你花花世界。谢大公子,你若不愿给放妻书,便休吧。”
“……给了谁?”
谢方知手指握紧了,忽然问她。
姜姒似乎听不懂,也不想回答,她看见如今满目的红,便觉得讽刺。
而谢方知已经能感觉到掌心的刺痛,是他太过用力,也太过克制,他心下有些微颤,又去握她的手,用力极了,叫她手腕都生疼起来。
“上一世,你的九分,给了谁……”
给了谁?
给了个满嘴花言巧语的骗子。
姜姒笑得流眼泪,可她一弯唇,又觉得自己肯定笑得很难看。
她眼底藏了几分悲哀,又藏了几分怜悯,却不知到底是对谢方知,还是对自己。
嘴唇分开了,又慢慢地合上,然后一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分,九分,都是喜欢我自己了。谢方知,骗人如骗己,人苦我也苦。纵使你千万般喜欢我,我也忘不掉那个孩子。云升满谷常变幻,月照长空总圆缺,我们是云散月缺。我不喜欢你了……”
我不喜欢你了。
轻得呢喃一样的一句话。
可那一瞬谢方知却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他眸底浅光起了几分痛色,几番挣扎犹豫,喜也化成了悲,甜也化成了苦,如今心里百感交集,想笑也笑不出来,自己说出来的话,都像是一把把尖刀,戳着他自个儿的心:“上一世的九分,你是给了我……”
姜姒低笑:“想必喜欢你的人太多,才叫你这样自作多情。”
谢方知看她表情平静似无悲喜的脸,却仿佛又重历上一世那般的万箭穿心。
他怎么也没敢奢望过姜姒更多的喜欢,便是能感觉到那些微的一分,他也欢喜至极,上一世终究是他害了她,也负了她,那没了的孩子便是姜姒永久的心病。她放不下,也无法原谅,纵使他有无数的理由,在她这般目光下,也字字句句粗砂一样哽在喉头,吞咽几分,终难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