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牧师的脸绷得像张面具,额角微微渗出汗来,手指痉挛般紧握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它捏碎。
他紧盯着那如风暴般袭来的光点,声音发涩:“听我……”
光点在他眼前骤然倒卷了回去。
牧师一怔,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控制不住地爆出一声咒骂。
那用词颇有些粗俗,放在平常,恐怕周围人人都会为之侧目,但此刻,几乎每个知道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的人都忍不住想要发出同样的咒骂。
埃德也呆住了。他回身望向那片辉煌的光雾,看着它急速收拢,然后直冲向天空。
它如一支掷向天空的长枪般刺破了屏障,带着耀眼的光芒刺向群星闪烁的夜空,几乎毫无阻碍地撕开了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保护,在被吸收之前,将残存的那一点力量投入虚无之海……投入另一团更加飘渺的光雾之中。
一层淡淡的辉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夜空中褪去,像一层被烧灼的纸,一点点褪到世界的边缘。
一些明亮的星辰黯淡下去,却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人,只看见群星璀璨,绚烂夺目,远胜往昔。
屏障彻底破了……而他们并没能抓住机会撑起新的屏障。
或者说,炽翼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彻底毁灭的时候,它没想过要成为给予这个世界新生的神……它只想让它跟它一起毁灭。
埃德脸色难看,却只能咬牙告诉伊卡伯德:“那就用第二种方法……”
“现在不行。”牧师冷冷回答他,“你看看天空。”
埃德其实一直看着。他看见星辰万千,那遥远的微光连绵如云,又像缓缓流动的河流……而其中仿佛有一条,静静地流了下来。
“……你们原本是有什么计划?”斯科特已经拖着伊斯跑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开口问他。
“利用炽翼被击溃时爆发的力量启动新的屏障,”埃德苦笑,“毕竟那需要十分、十分强大的力量……”
“这样的话,”斯科特平静地打断了他,“其实还有一个机会。”
他指向那从天空流泻而下的星河,问埃德:“知道那是什么吗?”
埃德紧闭双唇。他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想接受他们还得面对一场或许更加艰巨的战斗,却也只能面对现实。
“那是,”他说,“耐瑟斯。”
真正被称之为神的那一个。
白雪覆盖的希德尼盆地上,战斗胶着却不甚激烈。
箭雨依旧不停落下,却始终未能破开神殿的屏障。博雷纳并没有让战士们上前直接劈砍,即使是夜鹰解决了极北之光的恶魔,策马而来之后,也都只是远远地放箭,像是想要用最安全的方法,打破神殿的保护,又像是……
又像是,纯粹在拖延时间。
屏障之内的科帕斯微微皱眉。眼前这么大的阵仗,应该不会只是为了演出戏,可这个从不按理出牌的国王,又实在让他捉摸不定。
那位国王依然坐在马上,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当南方天空突然有一道细细的光柱直刺天空……就像斯科特弄出的那些一眼,博雷纳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神情,突然开口问正看向同一个方向的科帕斯。
“说起来,牧师大人,”他说,“有个问题,我一直十分好奇——您真的能听到您的神对您说话吗?他现在有没有对您说些什么呢?”
科帕斯收回视线,向他露出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当然,”他回答,“我时时吟唱他的名……他的音容自然在我心中。”
博雷纳嘴角一抽,对这样的装腔作势颇有点消化不良。虽然他自己也装,可他知道自己是在装,但对面的牧师不一样……这就让人有点受不了了。
“如果你一时口误念错了他的名字,他也不会惩罚你吗?”他嬉皮笑脸地问,眼底却仿佛藏着一丝惊惶。
科帕斯轻笑一声,心中原本的那一丝不安早已烟消云散。
“我从未念错过。”他说,“我的神,名为‘耐瑟斯’。数万年前他便已存在……数万年后,他也将依然存在。”
“我当然知道他的名字!”霍安冲着奥伊兰尖叫。
奥伊兰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瞬间就失去了那幅从容淡定、高高在上的样子,变回了那个满心怨恨却又充满恐惧,畏畏缩缩的少年,身不由己地往后缩。
但只一瞬他就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孱弱无力的少年。
他在他的神明的神殿里,在他的祭坛之上。
他抬手指向那满头白发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
“你已经死了。”他说,“你也该好好地死着……再来一次,我可不会再让你死得那么轻松。”
他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让这老家伙后悔出现在他眼前,老人却失望地摇着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后一句话。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说。
怒火又一次轰飞了理智。
“我知道!”少年尖叫起来,“我当然知道!我叫,我叫……我原本记得的,是你让我忘了我的名字,忘了我的父母,是你想要让我相信我是你的外孙……可我不是,我不是!我从来不叫爱格伯特,你的爱格伯特早就死了!”
“死去的那个孩子,名叫克雷蒂安,”奥伊兰平静地告诉他,“克雷蒂安·桑特,有着和你一样的金发碧眼,却是桑特家备受宠爱的小少爷,与你这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女仆之子天差地别……所以你幻想自己是他,在发现他的存在是这个幻想最大的阻隔之后,你杀了他——你把他骗到水池边,推下去,淹死了他,而那时你不过五岁。你母亲,我唯一的女儿,因此而死——为了保护你,被克雷蒂安狂怒的父亲一剑刺死,所以我也杀了他们——你看到了一切,你记得一切,可你不愿承认,爱格伯特·奥伊兰,你的母亲以我的姓为你命名,她的血曾经浸透你全身……从生到死,爱格伯特,永远都是你唯一的名字。”
他声音苍老,甚至有气无力,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带尖刺的铁锤,一记一记,重重砸在霍安的灵魂之上。
少年脸色惨白,整个人抖得像一块寒风里的破布。那些带着血色的画面从记忆最深处泛起,与他所刻意铭记的那些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爱格伯特……”
他听见有人轻声呼唤,充满温柔的爱意。
他嘶声叫了起来,伸手去抓自己的耳朵,仿佛要把那声音从他的耳中,从他的脑子里挖出来。
“骗人……骗子!”他语无伦次,颤抖的手指间凝不出一点火苗,“我不是……我是霍安·肖,我是霍安·肖!”
“霍安·肖,”老人慢条斯理,开始浑浊的双眼中有深藏的恨意,也有怜悯与悲哀的爱:“那个与家人一起死于‘瘟疫’的少年,尸体与整个村落一起被焚烧成灰……”
他在少年发出野兽般疯狂的咆哮时低声继续:“孩子啊……你偷来的东西,永远不会真正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