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兰从不喜欢这样语言上的游戏,从他还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精灵,平静地生活在格里瓦尔的森林中时就不喜欢。与浪费力气虚与委蛇相比,他宁可缄默不语。他可以不出一声地就打发了这个明明像条小狗却偏要假扮成狐狸,别有用心地粘上来的家伙,可冰凉微酸的苹果酒徘徊在舌尖,日渐珍稀的阳光洒落庭院,地底幽幽的歌声似乎还萦绕在耳边,片刻的恍惚间,他突然觉得“聊聊天”,似乎也是不错的消遣。
何况这个年轻人……或许因为特别倒霉,反而不怎么让他讨厌。
他用手指按住那枚银币,拖到自己面前。银币的另一面是安克兰城的高塔,只是锈蚀得更加厉害,几乎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他们建起那座塔时……也曾以为它永不会倒下。
那时的天真如今看来如此可笑,却仍在心底的某一处牵引出隐隐的疼痛。
“这是矮人的建议。”他把银币翻回酒杯图案的那一面,“他们说,美酒是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是许许多多的更美好的创造的灵感之源,凭什么就不能在钱币上占有一席之地?”
矮人的大嗓门吵吵嚷嚷,其实听得他十分头痛,所以他妥协了……毕竟,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而数千年过去,居然只有这些他觉得毫无意义的东西留了下来。
“……矮人?”埃德惊讶无比:“安克兰里有矮人?!……他们帮你们建造了城市吗?”
当着安克兰的面提起与那座他同名的城市,埃德觉得分外别扭,忍不住腹诽这家伙的厚脸皮——卡萨格兰德一世那么傲慢固执的家伙,也没自大到把自己的王城命名为“卡萨格兰德”呢!
“他们并不只是建造者。”安克兰回答,“也是居住者和守卫者……只不过,就像精灵所记录的历史中根本没有我们的存在,矮人的历史中大概也不会有他们的存在。”
并不是只有精灵会抹去自己不想要的历史。
他们是被放逐,被遗忘,被痛恨的反叛者。他们不愿像自己的祖先一样,被禁锢于各种既有的规则,他们想要寻找更多的可能,更多的自由,哪怕那违背了创造他们的神明的意愿,破坏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石。
他们只是……充满了不甘,像雨季狂暴的河水,他们的生命与意志都生长得过于蓬勃,不愿沿着一成不变的河道奔涌向前,却又找不到出口来发泄他们的热情,愤怒,疑问……于是,只能不顾一切地摧毁任何阻碍,肆意横流于大地。
这或许并不是正确的方式,他们也的的确确失败了。可他从不曾后悔那时的选择,他唯一后悔的,是他对自己的力量错误的判断。
他那时还远不够强大。
“你知道吗?”埃德并没有追问什么,反而提起了别的话题,“欸,你当然知道啦……三重塔也是矮人建造的呢。他们总是能创造奇迹。”
那是真实的赞叹与敬佩。这个年轻的人类在很多地方让他极其地……看不上,但他对这个世上所有伟大的创造,无论出自何人之手,都能抱有相当单纯的欣赏。
他对这世上所有的生命,也都能抱有极其单纯的敬意。那其实相当难得。
“你知道有别的建筑能像三重塔一样拥有自己的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