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包括平日里为了新工厂来去匆匆的周妈妈,都专门空出了一天时间。她老早就跟林惊蛰说起想和林润生见面,见见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林惊蛰并不希望他们起冲突,一直不肯将林润生带出来,为此还专门同周母提了好几次,这才好歹打消一些对方心头的怒气。
周海棠好像被林润生严肃的外表吓到了,很乖地跟着高胜叫人,一向性格绵软的胡玉也点头示意,在家中另两个爸爸迟疑的问好声和林惊蛰的目光下,周母叹息着让步了,接过林润生手上的水果:“您太客气了,既然是惊蛰的父亲,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好,不用带那么多东西。”
林润生也勉力露出和善的一面:“应该的,应该的,很惭愧,第一次来,不知道大家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
眼见双方第一次见面的开场尚算和平,林惊蛰总算松了口气,在双方当中介绍着活跃起气氛来。林润生虽然没怎么尽到父亲的责任,但因为上辈子的恩怨,林惊蛰并不希望见到发小两家人破口大骂对方的场面,因此能控制住场面当然很好。
林润生虽然不善于交际,原本紧张的心情还是逐渐镇定了,这两家人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和善许多。
话题逐渐步入正轨,林惊蛰放心地把局面交给了互相陌生的长辈,高胜偷偷朝他招手,示意有事情要告诉他。
眼看林惊蛰的背影消失在了周海棠房间的门后,一直客客气气的周母眼神逐渐锐利了起来。
林惊蛰问看起来神秘兮兮的高胜:“什么事那么偷偷摸摸的?”
高胜嘿笑了两声朝周海棠的书桌走去,周海棠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扑上去就要阻拦,但终究没能快过高胜的速度。
高胜迅速从书桌抽屉里抓住一大叠试卷扔到林惊蛰怀里,周海棠惨叫一声:“别看!”
林惊蛰疑窦丛生,立刻翻开,顿时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来。
“靠。”他丢开试卷上前两步一脚踹在周海棠屁股上,将还在愤怒追打高胜的周海棠踹得翻到在地,骑上去一把按住就打,“你跟我开玩笑呢吧?”
周海棠被他打得快要哭了,偏偏不敢还手,又不敢掀翻他,只能可怜地抬高手臂捂着脸躲避:“我真的尽力了啊……”
“线代都他妈挂,你跟我说尽力?”林惊蛰在他胳膊上使劲儿拍了一掌,“二十!二十分!这数字怎么考出来的我求求你教教我!就你这成绩还想转专业?转母猪的产后护理吗?”
高胜蹲在地上狂笑。
周海棠赶忙去捂他的嘴:“小声点,把我妈引进来了,我妈还不知道呢!”
“唉我操。”林惊蛰头疼地松开他,“不是,你这成绩瞒着你妈有什么用?下半年专业转不了,她早晚要知道。”
周海棠被这戳心的一刀捅得几乎想要落泪:“那怎么办啊?我真的,我真的努力去学了,真的!高胜天天逃课,我从开学到现在一堂课也没逃过。”
被无心出卖的高胜接收到林惊蛰警告的目光,咬牙踹了周海棠一脚:“你听他胡说八道,我天天逃课还能考九十二?我跟你说他就是傻,没救了。”
林惊蛰被这俩小子搞得操心得要命。因为海棠食品厂的建立,家里原本打算让让周海棠大二把专业转到管理的,对此周海棠自己也没什么意见,进入大二之后变得高深的计算机和编程原理他自己也没太大兴趣。可就是这个成绩,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比乡愁还让人发愁——梧桐大学转专业的要求非常严格,专业课程就不用说了,就周海棠这个公共科目的成绩,想达到要求真是比登天还难。
林惊蛰半晌后阴沉道:“这样下去不行,从明天开始,我找人给你辅导。”
周海棠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但让他跟林惊蛰对着来,又实在是没有那个胆量,只能留着眼泪表示同意。
“嘿,我跟他提了一百次他都不肯同意,果然你一说就管用。”一旁的高胜对此乐见其成,又朝林惊蛰出主意,“找个凶点的老师,他就怕凶的。”
林惊蛰问:“就跟我爸那样?”
周海棠一听尿都快出来了,被按在地上疯狂地摇头,刚才林润生一进门,把他给震撼的,简直就像看到了系主任。整个梧桐大学里,他最怕的就是那个系主任,路上看见都会远远绕开,林润生的威严却甚至比起对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听到这个话题,高胜却立刻没有了说笑的心情,表情一点点变严肃了:“我听说你爸现在在瀚海大学教书,这条件不是挺好的吗?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的就是林惊蛰童年除了年迈的外公外无人看顾的事情,包括他在内的高周两家所有人都因此对林惊蛰和他再度来往的事情难以接受。在他们看来,如此不负责任的父亲,不打一顿都难消心头之恨,林惊蛰着实没有必要再给对方什么面子。
林惊蛰叹了口气,他小时候确实是怨恨过林润生,但越长大,经历得越多,他越难以轻易地断言是非对错了,因此只回答:“一言难尽,说来话长,不过你放心吧,我现在过得很好。”
高胜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叹息着掐了下他的脸:“随你吧,你自己高兴就好。”
说罢估摸着外头刚才给自己使眼色的周母现在应该说得差不多了,起身便道:“出去吧,我妈炖了牛骨汤,我给你舀一碗喝。”
林惊蛰不疑有他,又给了周海棠两下,才起身就就接到肖驰的电话,肖驰道:“我下班了,代叔刚才通知我说联盟要开个例会,三十分钟以后开,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那么赶?”林惊蛰看了眼手表,赶忙将周家的小区名告诉对方,离开房间后刚想告辞,就敏锐地发现到了客厅的气氛有一些不对劲。
他顿了两秒,看着林润生有一些红的眼睛,和周高家长辈缩在沙发边缘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表情。
林惊蛰:“………………”
他突然明白了过来,无奈地回首给了高胜一个眼神。
外头的长辈们明显在刚才自己离开的那段时间里进行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交谈,但林润生终于撑着没有哭出来。他没那个脸哭,也实在没那个脸委屈,周母的话其实说得不重,只是非常客气地询问他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有回郦云探望过林惊蛰,哪怕偷偷看上一眼。
跟林惊蛰相认之后,林惊蛰一直没有对此表示过什么不满,他似乎就是很平常地接纳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不索取,不指责,甚至还非常温和地对待此前全无联系的沈眷莺母女。林润生在这样自然的程序里,从来没有被质问过如此锋利的问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林惊蛰的退让和包容下似乎慢慢心安理得了,但这是不正常的,他对孩子的亏欠绝不该因为对方的平和而被抹去,而是永远客观存在着。
周妈妈的记忆中,小小的林惊蛰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上学,他的外公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不能总是接送他,他便总是很突兀地孤身一人行走在满街牵着家长大手的孩子里。他被表哥一家嘲讽没爹没妈,阴郁、孤僻、叛逆、被欺负,不愿意和人接触,直至四年级之前,午睡时都会下意识蜷缩在小伙伴们的怀里。
林润生艰难地调整自己哽咽的喉咙,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自己诸多亏欠的孩子。
林惊蛰虽然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总归就是那些,看着周母和胡玉的表情,生怕林润生在这里哭出来会把她们吓晕,赶忙上前两步,将手上的东西朝林润生怀里一塞——
“爸,你看看这个。”
林润生满腔愧疚地埋着头,连看也不敢看儿子一眼,垂着眼没什么精神地慢吞吞地翻开这团东西,看了两眼后,动作立马顿住。
“这什么东西?”他拧起眉头,声音虽然发得有些艰难,但看起来终于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了。
“不像话!”他注意力集中在试卷上,眉头越皱越紧,脸越绷越臭,鼻子不酸了,喉咙也不哽咽了,只难以置信地看着纸上像是狗爪子刨出来的那笔字和一堆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x1+x2+x3=0,这通解出的时候什么玩意儿?谁做的卷子?出来!”
全家人:“……”
林惊蛰:“……”
“……”周海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林惊蛰给了他一个活该的眼神,道:“爸,这就是我上回跟你说的海棠。他学期末要转专业了,不过公共课成绩实在是不行,你有空就给他补补吧。”
涉及到学术问题,林润生第一时间把全世界都抛到了脑后,他颤抖地盯着那张试卷上前所未见的成绩,而后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那个跪倒在地不像话的孩子:“过来!”
这要是他手上带的学生,敢考出这个成绩,他非得把对方拽到家里不眠不休补上三天课让对方补考到及格不可!不像话!
周海棠膀胱一紧,屁滚尿流,周家客厅客厅里随即响起了林润生严厉的训斥声——
“笔呢!”
“参数a等于多少?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这个表达式要不要写得再漂亮一点?我看头也不用要好了!”
“这是几?这是几!”
“这个矩阵再画错一遍,今天你不要吃晚饭了!”
周海棠痛哭流涕地在他的指点下一遍又一遍地将一道大题改了七遍,还是不对,惨状不可言述。在场众人皆心有戚戚,就连林惊蛰都下意识躲远了几步。
周妈妈沉默了半晌之后悄悄地从沙发里爬了出来,她算是看出来了,林润生压根就不是正常人。
刚才说林惊蛰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这人眼睛就红了,泫然欲泣的模样硬生生将周妈妈之后严肃的指责吓回了嘴里。现在对方却翻脸比翻书还快,好在倒霉的成了周海棠,周妈妈这会儿一点也没心思去计较儿子线代考了几分是否及格这种问题,她觉得自己需要先离开冷静冷静。
她朝屋里的众人道:“马上要吃饭了,我去买瓶酒。”
说罢给了生无可恋的亲儿子一个恨铁不成钢又略带同情的眼神,随便拿了个包便匆匆离开。
听到关门声之后林惊蛰才想起自己要提前离开的事情,朝一旁处于呆愣中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几个长辈告别过后,他拉了林润生一把:“爸,我公司还有点事儿,咱们得走了。”
“你先走!我等他把这张试卷全部重新写完再说!”林润生此时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注意他说了什么,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周海棠改了第八遍还是没算对的答案上。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他简直恨不能直接抢过笔来帮着写完,或者掀开对方的脑门看看对方头发的毛囊是不是扎了脑子里!
又算错了!
他甩开儿子来拉自己肩膀的手,拍着茶几声若洪钟:“9?9?p的秩为多少,你按照我写的这个公式再算一遍???!!!”
周海棠疯狂地埋头题海!
林惊蛰:“……”
高胜:“……”
高胜偷偷地躲回了房间里。
下楼的周妈妈回忆着林润生的哭哭脸和气气脸,浑身发了阵抖,定定神朝楼下走去:林惊蛰那么久没来,她可得给对方做点好吃的。
从小区大门出去的时候,一辆漆黑的车停在了路边,车挺漂亮,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驾驶座钻出来一个英俊而高大的青年。
哦哟,长得好帅,跟港岛明星似的。
周妈妈最近在追一部电视剧,对帅哥比较敏感,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后便被对方站直身体之后的个头给震惊了。
这得有一米九多了吧?对方站在马路牙子上,比周围路过的行人至少都高了半个头。我的天,北方人可真是能长。
她如是感叹了两句,擦身而过后,又回首看了眼这个又高又帅的年轻人,对方拿着大手机,正看着小区里头的楼房说话,背影充满了沉稳可靠的气息。
“我到门口了,你下来还是我去接你?”
声音也好听。
唉,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偏偏都长那么靠谱?跟惊蛰似的。周妈妈觉得自己要是有女儿,理想的女婿应该就长这个样了。
但现实是她只有一个线代考二十分被林惊蛰父亲骂得怂成一团屁滚尿流的倒霉儿子,没什么屁用,在家里顿顿张着嘴等饭吃。
唉,是不是生之前忘了拜菩萨啊?
周妈妈后悔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