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崇望叹道:“彼时因宦官弄权、藩镇不遵朝令,及民贼四起,特别是巢贼之乱而使朝廷危机四伏,凉州以东遂为吐蕃、党项所隔,广德元年没于吐蕃,大中三年收复,广明后又没于吐蕃。大中五年以原州之萧关置,中和四年侨治潘原。可是随着僖宗中和年间原州及萧关(武州)的再次陷蕃,河西东通长安的旧路在畅通二十余年之后复归阻绝,郓州兵也陷入其地,留而不得返。”
众人皆叹息不止,郭崇韬沉吟道:“那就是说,这些郓州兵未必已经战死,而很有可能只是陷在凉州不得东来?那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凉州其实仍在我大唐——或者说我唐军——手中只是由于萧关断道,是以朝中不得而知?”
王抟道:“这也未必全无可能,只是……萧关断道之后,吐蕃难道未曾全力攻陷凉州?凉州若是我唐军把持,吐蕃便不觉得如鲠在喉么?”
郭崇韬也承认刚才的设想只是最佳情况,实际上那部分唐军与朝廷失去联系之后,也就等同于陷入绝境,存活下来的难度相当大,而且关键是他们只有两千五百人。
李曜却不再纠结这里,仍然面色沉凝,再次发问:“孤闻其时,灵武虽非归义军辖境,但在张议潮公经营凉州的宏图中,却将灵武与凉州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曾有《奏表》云:‘今若废凉州一境,则自灵武西去,尽为毳帚(幕)所居’。也就是说,他认为如果废弃了凉州,那么自灵武以西的广大地区全为蕃族所有,且诸蕃‘隔勒往来,累询北人’,中西交通自然断绝。换言之,他是认为,为保灵武西逾河西道路畅通,必须全力经营凉州。其言词之中,透露出灵武西逾凉州道路之重要。因此,归义军经营凉州,实是其复通灵州道的一种努力与尝试。据此推测,孤王以为,灵州西抵凉州道路的畅通,当在咸通四年左右。”
这番推测一出口,刘崇望悚然动容,拱手一礼:“大王英明,此番分析,实是烛照万里,所言直如亲眼所见一般。”
李曜对这种话听得多了,虽然刘崇望的确是被震惊了一番,也没让李曜有何表示,他还在思索之中,不会为此自断思路。因此想了想又问道:“乾符元年,朝廷好像派出过一支使节去回鹘?”
刘崇望似乎颇熟悉河西旧事,仍是他来回答:“不错,彼时回鹘屡求册命,诏遣册立使郗宗莒诣其国,会回鹘为吐谷浑、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诏宗莒以玉册、国信授灵盐节度使唐弘夫掌之,乃还京师”。
李曜皱眉道:“回鹘怎的这么多支?这又是哪一路回鹘?”
刘崇望略微迟疑,道:“此处之回鹘,有说为河西界回鹘的,也有说为漠北回鹘进入河西走廊之散众之一,其据地当在额济纳河流域,朝廷离其甚远,仆等也不知其详。”
李曜见他多少还是知晓些内幕,自然不会怪他,又问:“那击败这支回鹘的吐谷浑、嗢末又是什么情况……哦,吐谷浑孤王知道,刘相公但告之孤王嗢末这一族的首尾即可。”
刘崇望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原是如此这般……”(无风注:这用古白话文写的话太长了,耗时太久,我还是直接用旁白的方式,白话文写吧。)
原来吐蕃王朝崩溃后,各属部相继叛离。在河陇地区屯垦的原吐蕃随军奴隶,自号“嗢末”(一作温末,或浑末),利用吐蕃奴隶主统治的分崩离析,首先发动了起义。
嗢末集团的组成,除吐蕃屯垦奴隶外,还包括当地各族各部被吐蕃欺压之人。因为来自吐蕃的随军奴隶,在屯垦过程中,必然要与被吐蕃奴役的当地各属部的人共同生活,吐蕃的残酷统治使他们结成了同命运、共呼吸的关系。起义一经发动,其势即锐不可当。到唐大中十一年,河、渭二州的嗢末起义军,已聚众一万余帐,当地吐蕃奴隶主阶级的统治随之土崩瓦解。起义范围又进一步扩大,遍及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各州。
被称作“邦金洛”的吐蕃奴隶平民反上起义,于咸通十年在康地区(今西藏昌都、四川甘孜一带)爆发。由手工匠人出身的领袖韦·阔希列登率领的起义军,自东向西挺进,沿途各地参加起义军行列者不计其数。此时,乌如地区的大奴隶主没卢氏和巴氏互相征伐,相持不下,起义军利用他们火并之机,直捣吐蕃奴隶统治的腹心地带。
另一支奴隶平民起义军也在乌如地区发展壮大,为首的奴隶领袖是韦·罗泊罗穷。约如地区的奴隶主驱使奴隶群众引水修渠,有来自工布地区的奴隶领袖六人,领导群众于夜半起义,提出“砍断山头,不如砍断人头”的响亮口号,杀死了以尚结赞内赞为首的奴隶主,起义人领导的起义军攻下秦瓦达则(今西藏自治区穷结县),愤怒的奴隶一举掘发了吐蕃赞普的陵墓。此时,奴隶平民大起义的声势,达到了顶峰阶段。当时的奴隶主阶级惊呼这次起义是“一鸟翔空,群鸟飞从”,还说,这次起义是由于钵阐布·勃阑伽允丹无罪而被处死,是他驱使众多“凶神恶煞”入于人心,才发动起来的。尽管吐蕃统治阶级对这次起义作了许多歪曲,但实际情况很明朗:奴隶主的残暴统治,在起义的强力冲击下,已无法继续维持。
刘崇望还介绍了一个情况就是,唐咸通三年,有嗢末朝唐入贡,到乾符二年,唐西川节度使高骈,结合嗢末部鲁耨月及前述吐蕃降将尚延心部,进驻现今四川省大渡河流域一带,这表示嗢末部的势力有自河陇地区向川西北发展的趋势。
李曜对于吐蕃历史相当不了解,几乎仅仅靠刘崇望这点介绍来支撑其分析。而其实这次奴隶平民起义,延续了数十年之久。奴隶主或被起义军杀死,或向边远地区逃窜。如吐蕃王室欧松之孙尼玛衮(无风注:“尼玛衮”这名字真是**炸天。),在起义军的追杀下,仅带少数仆从西逃边远的阿里地区。不过此次起义也推进了藏族社会的发展,新兴的封建主义的生产方式,取代了奴隶占有制的旧生产方式。从此以后,藏族逐渐进入封建农奴制社会。当然这是后话了,不提也罢。
简单的说,嗢末为河西劲族,主要活动在甘、凉一带,尤以凉州为最,势力看起来是在逐渐增强当真,但是对大唐看来相对还算友好。
他沉吟了一下,总结道:“也就是说,由于河西创复后,蕃、浑、党项、嗢末、回鹘并存的局面一直存在?那也就是说,灵州西逾河西(凉、甘)的道路并不安全,是么?”
刘崇望思索了一下,补充道:“灵州道之复通,经历跌宕起伏。最先是大中年间之使者绕道漠北,循回鹘旧路,由甘州北趋居延海,东北走天德军,然后南下灵州而至长安。究其实质而言,这条从沙州穿大漠经居延绿洲而达河套之路线,仍是汉时居延道路之继续。此后,甘州收复,我大唐与西域(安西)之遣使往来,大体沿着灵州—甘州道而进行。最后,凉州光复,朝廷与归义军对凉州之经营,及双方在凉州的频繁联系和交往,促成了灵州—凉州道的畅通。当然,由于河西蕃浑杂居,党项、嗢末、回鹘各据一地,称雄一时,灵州道并不安全,使节与商旅受阻的现象时有发生。”
李曜断然道:“看来要联系沙州,对阻拦其间的各路势力进行分化拉拢,首先得走通这灵州道……朔方这位韩灵帅,诸公谁知底细?”
原以为朔方节度使离长安其实也并不太远,他自己虽然不是很了解,但这几位朝臣应该还是了解的,不料这下反倒是刘崇望也不是太清楚,他道:“其父韩遵,某倒略知一二,只是这韩逊……他在去年年初才因乃父去世而继节帅之位,就实在无甚了解了。”
李曜“哦”了一声,又问:“那么,朔方镇如今实力如何?”
刘崇望道:“实力如何,仆为文官,实是不知,不过昔年巢贼之乱,太保相公韩遵两收宫阙,皆著殊勋,想来朔方仍是大镇吧。”(无风注:太保相公之称是史籍中原话,估计应该是挂名太子太保,检校中书令或者侍中,要不然就是加了同平章事,所以这么称呼。)
李曜又问:“两收宫阙,皆著殊勋?可知其中详细?”这些文臣对于各地藩镇的兵力多寡、强弱看来是分析不出什么名堂了,李曜只好自己在一些细节中去探寻了。
刘崇望道:“所谓两收宫阙,皆著殊勋,是指中和年间二次收复长安之战功。在官军二次收复长安的战事中,均有朔方军的参与。”
他年纪已经六十开外,身体不如其他宰相,把暖炉放近了些,又喘了口气,才继续道:“中和元年正月,凤翔节度使郑畋约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同讨黄巢。二月,以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郑畋以程宗楚为副都统,唐弘夫为行军司马。唐弘夫在龙尾陂大败黄巢部将。四月,唐弘夫等多路官军进攻长安,程宗楚、唐弘夫攻入长安,但被巢贼反击,唐弘夫被杀。”
一说到这里,李曜就清楚了,后来到中和三年,四月,李克用与诸道唐军攻进长安,黄巢败走,唐军收复长安。杨复光露布报捷中称“十道齐攻”、“收平京阙,三面皆立大功”,想来其中就应有朔方军一份。
果然李曜说这这话之后,刘崇望点头认可,道:“此战后,韩遵即因军功而被授朔方节度使,仆未记错的话,此事应在中和三年五月之后。”
裴贽忽然插话道:“刘相公所言正是。”他拱手道:“后来平定朱玫之乱中朔方军也立有军功,此后褒赏他的诏书还是某代笔初撰:‘凤衔丹诏,写赳赳之英资;麟阁图形,彰永永之勋业。九重之天书远降,一人之圣旨并临’。”
李曜闻言,虽然仍不知其兵力兵势如何,但脸上却挂起了笑容:“这么说,朔方一镇,朝廷很有可能还使唤得了?”
众人一时俱怔,王抟迟疑道:“使唤……怕是要看何事。”
李曜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此事并不难办,而且还大有好处,不怕这位新任的韩灵帅不肯入吾彀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