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节度使府,白虎节堂。
李曜已经向李袭吉等三人说明了幽州局势正面临崩溃的情况,而“亲传弟子”冯道则在一边如往常一般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是今天他的面色也格外沉重——他是瀛洲景城人。
让人压抑的寂静充斥着整个节堂,呼吸声清晰可闻。
李曜用手指敲了一下面前的横案,淡淡地道:“幽州虽重,今日失之,明日或可复得,然嗣昭、嗣源二位兄长,乃从我计而北上夺燕,若然失陷刘仁恭贼手,则某心中岂能自安?”
李袭吉苦笑道:“节帅心中所念,仆等如何不知,只是幽燕远隔千里,这战报自幽燕而到太原,又从太原转发蒲州,其间已是十天半月过去。刘仁恭既然侥幸得胜,必然趁势耀武扬威,回师再攻幽州。如今晋王大军不胜,必已回转太原,嗣昭、嗣源二位将军在幽州,已是寡军孤城,节帅纵然即刻起兵,怕也救不得了。”
李曜忽然转头朝冯道问道:“可道,你是瀛洲景城人,可曾去过幽州,知晓幽州城防情状?”
冯道见老师动问,微微躬身,答道:“幽州累世重镇,楼高城坚,若然足兵足食,可称深固不摇。”
李曜微微点头,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道:“当日我随大王同入幽州,也曾见过幽州城防,今日再问可道,两相映证,可做定论,幽州城防当足御敌。如今只是担忧二位兄长手头兵微将寡,城中粮食又是否可堪食用,若是如可道所言足兵足食,以二位兄长之能,又有高思继兄弟相助,料来幽州一时不至失陷。”他忧色又起:“怕就怕幽州缺兵缺粮,那可就……难办了。”
郭崇韬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妙策,只好道:“节帅,幽州孤城难守,若无援兵,失陷只是早晚之事,不如传讯二位将军,领兵突围,才是道理。”
史建瑭皱眉道:“某亦这般看法,只是幽州周遭十万大军,嗣昭、嗣源二位将军即便养精蓄锐,寻一良机突围而出,杀刘仁恭一个措手不及,可他们又如何能逃出卢龙二千里辖地呢?”
郭崇韬道:“若要刘仁恭不敢追,除非二位将军杀一次回马枪,打得刘仁恭疼了,方有一线希望。只是……数千兵马,要破十万,何其难也?”
李曜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道:“不错!只须突然将刘仁恭打懵了、打怕了,他便不敢再追!”
郭崇韬与史建瑭一脸呆然,李袭吉则是面有讶色:“节帅难道打算动用火……那玩意?”
李曜哈哈一笑:“都不是外人,说来无妨。国宝、安时,某命军械监研制了一种……嗯,一种火器,名曰‘火神液’,此番倒有机会一用。”说罢将火神液之事对他们简单的解说了一番。
郭崇韬眼前发亮:“有此物在,足可一下将刘仁恭打得不敢紧追!”
史建瑭则深皱眉头:“此物虽好,但闻节帅之说,却是太过危险,这万里迢迢运送过去,可是半点出不得漏子。此外,幽州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东西也没法送进城,更别说送进城之后二位将军也不可能在亲率骑兵突围之时带上这般危险之物……如此来看,此物必须放置在二位将军突围后必定经过之处,然后事前与二位将军约好,待二位将军引着刘仁恭到达,再使其发作,如此刘仁恭必败,败了不算,必然大惊,不敢追赶。”
李曜闻之大喜,笑道:“国宝此言,正合我意!既然如此,此事就这般定下,只是……此事派谁去为最好呢?”
史建瑭觉得既然是自己出的主意,自然自己去跑一趟便是,谁知他正欲请命,冯道忽然从旁边起身,拱手道:“节帅,冯道请命。”
李曜一愣,冯道如今其实都尚未成年,虽然李曜收了他为弟子,一直悉心教导,冯道平时言行举止也堪周详,为人处事也都不错,可这次任务,事关李嗣昭、李嗣源二人生死,交给冯道……李曜就算再宠他,也有些犹豫。
冯道见李曜沉吟不决,再次拱手道:“老师曾教导弟子,说‘玉不琢,不成器’(注:出自《三字经》。据考证,《三字经》此书最初应是宋时初步成稿,经过后来历代文人逐渐完善而编辑成书。总之唐朝想必是还没有出现的,因此这句话是被李曜剽窃了。),冯道不敢自认玉质,然则顽石亦有可雕之处……请老师许之。”
李曜叹道:“你非轻易之辈,既这般说,想来心中以有成算,此番便委你此任,装作商队模样,将火神液送往幽州城外。具体如何安置,某会命细作与你商议定计,最终与二位将军约定……幽州城中,有某密探,这一点你无须担心。另外,你仍将阿蛮带在身边……憨娃儿,你命阿蛮在近卫军中挑选二三十名好手,与可道同往。”
憨娃儿用力点头:“节帅放心,这事情俺理会得,绝不会找些软蛋与可道、阿蛮同去。”
这事刚商议出个大概,忽有牙兵匆匆前来报告,说绛州方面传来消息,说晋王三子李存勖竟然到了绛州。
李曜连忙唤过信使细问,才知道李存勖并非不想来蒲州,而是他匆匆而出,王抟那好友也没料到韩建居然没死心,派了伏兵在外监视,结果一出庄园便只能亡命地逃,结果一来二去,也不知从哪里过的黄河,没到蒲州,却到了蒲州以北的绛州。不过好在仍是河中镇内,因此绛州方面立刻将他临时安置,并快马飞报节帅府与闻。
李曜一听,暗道:“我自出任大行台左仆射,还未曾回过太原,正巧河东军械监那边的金蚕脱壳也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最好由我亲自安排一番……再者,颖儿这边也实在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置,我‘现在’才二十出头,难道就要结婚不成?晚婚晚育光荣啊……”胡思乱想一下之后,李曜霍然起身,义正言辞道:“存勖久陷危境,如今终于脱险,不可有半分差池!朱押衙,立刻点齐近卫军,随我至绛州,亲自护送存勖北归太原,使大王安心!”
憨娃儿抱拳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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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方过,而身处北国的河东仍然干冷。
一座高大的城池,城高三丈,门楼三层,濠深堑阔,堞道坦平,正是大唐北京太原府。
晋王李克用此前,算来也是被朱温施计所“调”,若非朱温挑拨离间,使刘仁恭速反,他又何必亲征刘仁恭?谁知却因酗酒误事,轻视这中山白眼狼,败于其麾下大将单可及之手。单可及此人在高思继下狱之后号称“单无敌”,勇猛异常,乘李克用等河东猛将深醉不能上阵,奉刘仁恭帅令大举来攻安塞。晋王败退至木瓜涧,又遭单可及所分的伏兵伏击,损失大半,粮草、辎重尽失。幸好被大雨浇醒,又有李存审勉力维持,方得走脱,战后一清点,才知爱子李廷鸾已然死于乱军之中。后来太原转发急报给李曜时,忙中出错竟将李廷鸾战死的消息给漏了,让李曜赶到绛州去送李存勖时才知晓,不过好在并无什么影响。
李克用满心悲怆,然而除了抹泪长叹“使正阳在,何有此失”,以及移书大骂刘仁恭背信弃义外,竟是无能为力,只能坐视刘仁恭实际窃据了卢龙雄镇,且全力围困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坚守的幽州孤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刘仁恭较朱温更为奸诈感受甚深!这个冬天似乎也在为太原悲切,故而到春天即将过完仍似不肯离去。
可是今日不同,今日乃大喜之日。得知李存勖从华州逃出,由最得力的干将义儿李曜寻到并亲自送回,晋王李克用大喜之下,以父亲之尊,亲往宫门口迎接。晋王今日似也想借机一扫霉气,连穿戴也格外注意:头顶三梁远游冠,裹一条玉镖黑介帻;身着九毓大衮冕,系一条七宝金钩带。真是贵气逼人;身边是正室刘妃及李存勖生母晋国夫人曹氏等众妃嫔;身后是河东众将,除嗣昭、嗣源困守幽州,周德威屯军钜鹿外,代州刺史李嗣本、辽州刺史李存敬、石州刺史李存进、义儿军使李存璋、昭义节度使薛志勤、昭德军使李存颢、忻州刺史李存审、义儿军使李建及、沁州刺史李存实、泽州刺史李罕之以及晋王爱弟大同节度使李克宁等,甚至连束之高阁许久的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孝在内,全部在列,唯独不见当年风光一时的李存信。
很快,李曜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到,李克用虽心念李存勖,但此时见他虽瘦黑了一些别无大碍,也就先不与他说话,反上前执李曜之手:“正阳吾儿……唉,辛苦你了。”
李曜笑了笑:“大王这话可就见外了,为大王效力,份所应当,何来辛苦之说?”
李克用抓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往宫里带,又招呼嘉宾膳食殿入席。
今日真可谓高朋满座,太原管下及羁縻的各镇节度使,各州刺史,太原各级吏曹纷纷来祝贺,包括昭宗皇帝也派了新近被立为太子的李裕前来。淮南杨行密、西川王建、凤翔李茂贞、华州韩建、镇州王镕、夏州李思谏、泾原张琏等众路诸侯甚至契丹可汗也都派使臣来祝贺。晋王也不论亲疏友好,一一谢过。李曜一听契丹也有使者到了,装作随意,问了一下使者姓名,结果那名字他全无印象,也就不再关注了。
酒过三巡,淮南使者戴友规上前来敬酒。晋王推辞道:“孤自木瓜涧后,已发誓,从此戒酒了!”
“晋王但饮此杯,友规有一言相赠!”
戴友规这么说,晋王只好破誓,退入内殿。戴友规跟进,说道:“朱温虽有清口、蒲州两场大败,但因为战时日短,中原又是民丰粮足,因此并未伤到元气。此番又重新广幕兵马,训练新军。下一步便将是出兵邢洺,与晋王争夺河北!晋王还须早日为备。弘农王感谢晋王大恩,一旦朱温出兵,淮南则出兵徐、兖,以分其势!”
晋王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良久沉默。
忽然,太子李裕带着一点酒气闯将进来,说道:“晋王叔好不知待客之道!怎将寡人等众撂在外边?有什么军国大事要谈,不欲寡人知晓啊?”
晋王忙回道:“臣岂敢隐瞒太子殿下,得可靠消息,朱温要伐河北。当初,朱温与臣有上源之仇,臣屡请伐汴而官家不许,以至其势力膨胀,今日却反要伐臣。还请殿下转陈官家,阻止他出兵。”
太子道:“不瞒王叔,寡人此番来太原,一是为祝贺!二是自黄巢为乱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我大唐子民靡受兵灾,苦不堪言。然而朱温清口败后,不思纵兵之罪,竟又广幕兵马,联合荆南、武昌、江西、镇海等道,共同上表再伐淮南,官家宅心仁厚,体恤万民,不欲黎民再被受兵灾之苦,痛下《罪己诏》,劝各路诸侯,以天下苍生为念,息兵罢战,修养生息!”
晋王点头道:“息兵罢战,臣自然赞成,今日各路诸侯都派使者前来,殿下可当面宣谕。唯朱温辖下各镇没有使者,就烦殿下亲自去传达官家旨意了!”
太子道:“这是自然,寡人明日即赴汴州!”
一场喜宴散后,李克用与刘妃、曹夫人等带了李存勖去问话,太子与各藩使者也回驿馆歇息。李曜在太原的宅子已然还给了王笉,回去不得,还好晋阳宫广大,李曜又是义子身份,李克用早已将文德殿分与他居住,不过暂时还不必早去,膳食殿中只剩河东众将及各曹吏员,正是李曜与自家兄弟攀谈,拉近关系的好时机。
晋王见李存勖无疾无伤,便放他先去曹夫人处,自己则来到薛志勤跟前,说道:“难为铁山,身患重病,还要往来奔波,本可修一书信,派一使者来便是了!”
薛志勤摇头苦笑道:“非也!想昔日随大王自云州起兵,大王身边骁将环绕。铁山不才,也以元勋忝据一位,与众同袍纵横驰骋,建功立业。笑傲天下群豪,何等壮哉?今观大王身边,敬思、存质、君立皆已亡去;存贞新逝;存厚叛逃;正阳、嗣本、嗣恩、存进、存审、存贤又放外任;嗣昭、嗣源、德威领军在外;存孝今日一言不发,恐已再无斗志;存信……大王也不欲再见。唉,如今在大王身侧之人,寥寥而已……铁山老矣!自知不久也将弃大王,追存贞而去!值此众同袍能相聚重逢的大好时机,怎能不来?明日一别,铁山恐与众同袍再无相聚之日了!”说完,竟已是老泪纵横。
晋王也是无限伤感,想起落落、廷鸾之死,更是悲凉。忽而,厅中奏起了《百年歌》: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清酒将炙奈乐何……
晋王闻歌声而想起洹水、安塞两处战败,皆失爱子,仰天长叹道:“老矣!老矣!难道孤王真的雄风不再了?”
薛志勤也跟着叹道:“铁山不服啊!想我昔日之沙陀铁骑,举国上下,无不望而生畏!大王平黄巢、下山东、存易定、援河中,复代北、定三藩,十几年无一败绩。然而除了前番正阳蒲州一战外,却总是吃他黒朱三的亏。先是上源之难,再有河阳之失,再又魏博易帜,今日又出了刘仁恭背主……听说刘仁恭叛变,也是黒朱三从中离间的原故!究其原因,还是内修文治不够啊!朱温网罗敬翔、李振之辈打点内政,因此府库盈溢,钱粮无忧,虽有清口、蒲州之败,因有中原人口、财赋,实力稍减又复。而我太原也是连年用兵,却只有正阳一人为内政殚精竭虑,可正阳虽有才干,毕竟一人,岂能劈成几半来用?加上连岁饥荒,早已贡赋不充;兵员老迈,无力扩充新兵,连刘仁恭也能败我铁骑。大王才四十三岁,不当言老啊!宜重用正阳等辈,重振沙陀雄风!……此番由正阳任大行台左仆射,铁山甚是欢喜。大王啊,铁山恨不能多生十年,定要追随大王杀入夷门!”说完,竟是激动过度,一口鲜血喷出。
众人无不大惊,忙将他扶入别殿歇息。晋王对众人说道:“你们都道乏歇息去吧,孤今晚要为铁山守夜!”众人一一退去。李曜借口久不回太原,想去街面上看看,暂时没回文德殿,而是带了憨娃儿和几名牙兵,便自出了晋阳宫,也不知去往何处了。
却说晋阳宫里,不多时薛铁山醒来,见晋王独自一人为自己守夜,百感交集,起身谢罪。对晋王道:“铁山将离大王,尚有后事托付。仆死后,请大王奏表李罕之继任昭义。”
“孤知道了。你身体虚弱,就不要再说话了!快躺下歇息!”
铁山躺下,却摇头道:“仆知大王固然不从,若是如此,则将他杀了。否则恐仆死后,昭义不保!”
晋王闻言,未置可否,沉思离去。
次日一早,众人便来拜别李克用,要知道他们俱是刺史之流,更有薛志勤、李克宁、李曜这三位堂堂节帅,自然要各自赶回任上。李克用见李曜双目有些发红,关切道:“正阳怎的如此疲惫,莫非下人粗手粗脚,竟服侍不当?累我爱子,当真该死!”
李曜自家人知晓自家事,昨晚安排了许多事务,几乎一夜未曾合眼,自然疲惫。当下忙道:“大王息怒,与下人无关,实乃儿念及出任大行台左仆射之后,许多事仍是在太原才好处置,因此昨夜将那些事情一并处置了……因此熬了一宿夜,故而有些疲色,不过大王不必担心,儿年岁尚轻,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李克用本想说些关怀的话,可他这人心肠太直,想到河东这两年都有灾荒,偏偏交战又多,今年弄得军械监似乎都没了存粮,若非有正阳不断想方设法打点,只怕局面更加不堪许多,那些劝他多休息的话,到了嘴边也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只能执李曜之手,掏心置腹地道:“正阳忠肝义胆,某心中自有烛照,此生必不相负。”
李曜虽然知道李克用这种直肠子既然说此生必不相负,那就真是将自己当做最能信任的人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只好笑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大王与某深恩厚泽?大王,蒲州之事颇多,今次一别,年内恐难再来太原,还望大王勿怪。”
李克用刚才说得自己都动了感情,闻言哪会怪罪,拍拍他的手道:“不必来回奔波,只管放心去做便是。”他微微一顿,又道:“某今日便传下号令,今后这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的各项事务,只要没有孤王之命,一切便以正阳你的命令为准。”
李曜心中大喜,面上也只是微带笑容,拱手道:“谢大王,如此一来,许多事情倒的确方便了不少,各项事务,也便不至于积压太久。”
他二人说完之时,薛铁山正与众人道别,最后独独握住李存审双手,久久不曾撤去,道:“李摩云系德祥旧主,某昨日劝大王动杀心,可是大王不忍。日后他若果真背叛,不知德祥当如何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