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一早,某便要回长安了。”
河东节度使府,崇贤院花园之中,王抟一边散步,一边对身侧落后一步处的王笉说道。
“是,叔父。”王笉静静地应了一声。
“说说看,为何忽然改变主意,入股这么一大笔钱。”王抟的语气也格外平静。
王笉的脚步微微一滞,道:“奴以为,入股东升新城,于我王氏,确有大利。不光是在钱财上有利,同时也能进一步夯实与河中乃至河东的关系。”
王抟沉默着,缓缓走出十余步,忽然道:“那个庐阳县主杨潞,你担心她?”
“叔父说笑了,奴担心她作甚?”王笉立刻回答。
王抟轻哼一声:“早叫你恢复了女儿身装扮,你偏要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你男儿装束时,李正阳与你是朋友,你女儿装束时,他就不能与你是朋友了?你既然坚信他是实诚君子,又何必在这上面多虑!”
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道:“如今时间拖得久了,你再要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反倒麻烦了。而且,某瞧着那杨家娘子对李正阳只怕也颇有好感……某听说这女娘在外时间长,又是暗中做细报之人,形形色色哪种男人未曾见过?但越是这种女子,一旦动了心,却又格外固执,偏偏她那耶耶对她又宠信得很,那万一她真要是有了这份心思,她耶耶从淮南河东之关系考虑,恐怕多半就会顺水推舟,暗示李克用去联这一姻。到了那时,事情就不好办了。嫣然呐,我王家纵然能帮李克用稳定河东根基,甚至在士林中改善名声,可在他那等人心中,却是未必比淮南十万披甲有用……你这一拖年余,已经快要失了先手了。”
王笉微微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上,过了半晌才道:“奴既答应正阳兄主持河中医学院,总不能以假面目示人,本就是要恢复女儿装扮的,只是……”
王抟微微皱眉:“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顾虑忒得多了……又只是什么?”
王笉叹道:“陛下敕令正阳兄迎驾,如今却又被韩建请去了华州,但近日河中各军连番严训,显然在为迎驾做出准备。而与此同时,河中节度使府其余事务也同样一件都不曾落下,工、农、商、兵,那一处没有大动作?正阳兄虽是千年难遇之奇人,怕也分身乏术,疲不堪言,奴此时前去自承乃是女身,岂非给他乱添麻烦?”
王抟忽然站住,转头道:“此时你怕给他添麻烦,某只怕今后你想给他添麻烦,都没有机会了。”说罢也不管王笉如何应答,竟然径直去了。
王笉怔怔站立当场,细细思索回忆方才李曜与杨潞一举一动的每一个细节,好半晌之后,才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往自己小院去了。
杨潞回到河中节度使府理贤院时,天色已然不早,好在节帅府规矩严格,似杨潞这般贵客,其膳食整日都有准备,竹韵与荷香两名贴身侍女命人将饭菜承上,服侍杨潞用罢。杨潞忽然问道:“某来这些日子,下面的人居然不能弄清旁边崇贤院里那叔侄二人的身份,以至今日某本欲使李正阳承我一份大大的人情,却不料半路杀出个太原王氏与我抬价,弄得功亏一篑……有此可见,妙坊在河中,根基仍是太浅。”她微微一顿,问道:“你们二人谁愿主持蒲州之细报?”
竹韵与荷香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奴只愿长随县主身侧。”
杨潞蹙眉道:“独掌一坊,每年过手的钱财不下十万贯,数年之后,又可由某为之物色好人家许之,妙坊中多少小娘愿意独掌一坊,你二人竟然不肯?”
二女同时跪下,道:“奴婢侍候县主经年,实不愿分别。”
杨潞见二女如此,也不禁心中一软,叹道:“罢了,不愿便不愿吧,蒲州妙坊主事之人,某再物色遴选便是。”她说完,忽然眼珠一转,闪过一丝狡黠,笑道:“你二人早已知道,李使相便是当日的王照,那日在来蒲州的路上又听了戴判官的那番话,是以心中打了小算盘,想随某一同进这节帅府为女主,是也不是?”
杨潞与王笉不同,毕竟是掌握淮南情报机构之人,特别是身处青楼日久,对于这种话,虽然当着戴友规这等身份特殊的年长男子时仍有些不自然,但对自己的贴身侍女说起,却是毫无顾忌,竟然说得如此直白。
竹韵荷香二女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只是低着头。杨潞哂然一笑,摆摆手:“怕什么?倘若日后真有那么一天,你二人随我同入此门,却不失为一桩好事。”
二女见她将话说到这般地步,只得忍着脸红道谢。杨潞却又道:“不过,此事戴判官却未曾处理妥当,怕是还有些波折。”她皱着眉头道:“戴友规辩才虽已冠绝淮南,可到了李正阳面前,仍是略逊一筹,被他一番说辞下来,连……那件事都没有真个说明,只是旁敲侧击提了一下,李正阳也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怎的,偏是不接话茬,真是气煞我也!”
二女忍不住同时噗嗤一笑,竹韵道:“县主何必着急,奴家听说当日李使相曾有一诗《赞霍骠骑》,怕只怕这位使相郎君如今根本未曾想过这些事儿,戴判官既然不敢直言,他哪里能一下子便听得出来?大虫也有打盹的时候,李使相虽然料事如神,也未必恰巧就能想到这上面去呀。”
荷香也道:“正是,县主,您要是急着来蒲州为女主,还是要自个想些办法才是道理。”
杨潞听得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还得靠我自己想办法……嗯?你竟敢套我的话!”她佯怒道:“我偏不急,让你们两个自去思春,哼!”说罢起身,拂袖便往内堂去了。
荷香掩了掩嘴,小声道:“竹韵妹妹,你说……县主不会真就不提这事了吧?”
竹韵无奈地白了她一眼,道:“荷香姐,你比县主还小着一岁,你都急了,县主能不着急?你只管等着好消息便是了。”
荷香松了口气,忽然有些羡慕地道:“妹妹最小,难怪不着急。”
竹韵摇头叹道:“奴家只是明白,这事啊……轮不到咱们来急。”
两个小妮子说悄悄话的时候,李曜仍在白虎节堂偏厅接见听到李袭吉传话后前来拜访的张敬询。
“水利工程方面,倘若要兴这三大工程,只怕不仅要河东军械监大力襄助,而且我河中军械监还需延揽人手。”张敬询年纪不过三旬上下,微黑有须,清瘦精干,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补充道:“如今我河中军械监自上而下,以河东为范进行了‘改制’,但各司都还只是搭了个架子,人手远远不足。譬如水利司,河中军械监水利司常员三百一十七人,各自负责规划、技术、选材、监督等各方面,而到工程进行之时,其为之效力的番户、杂户、工匠、丁夫足有数千乃至数万之多,我河中如今却哪有这般基础?节帅,如今河中军械监水利司,常员不过二十九人,除开司长一人、副司长两人、财务总监一人和工程总监一人之外,其余办事各‘处’,每处只剩三四人,这三大工程要几乎同时开工,他们就是一个人劈成两半,也做不成啊。更别说番户、杂户、工匠、丁夫等,我河中哪有河东充足,这三大工程便是只开一个,怕也很难按期按质完工……以上种种,还请节帅明鉴。”
李曜眉头深皱,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面前的横案,轻声道:“人手问题,待某想想。”张敬询点头,小声应了个:“是。”
李曜此前在河东军械监时,对于人手问题的确没有太过担忧,但河东与河中的确颇有差别。不论河东还是河中,军械监的人力资源都受到整个大唐朝廷制度的影响,大唐的官府手工业劳动力组成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因犯罪而成的官奴婢和刑徒、流徒;另一部分是征自民间的各类工匠和丁夫。朝廷对这两部分人的役使和管理有一套成熟的办法。凡犯谋反和谋大逆的人,其家庭男女老幼及奴婢一律籍没入官,统称官奴婢。其中有伎巧者各从其所能,散配诸司劳作,妇女工于缝巧者没入内侍省掖庭局,剩余无伎能者统配司农寺,由司农寺再视具体情况散配诸司杂作。遇有皇帝赦宥,官奴婢可一免为番户,再免为杂户。官奴婢、番户、杂户皆当色相婚,不得逾越。
官奴婢常役无番,番户一年三番,杂户二年五番,番皆一月。除从事官府手工业的生产劳作外,还从事建筑、苑囿、蔬菜种植、家畜饲养等业,这看朝廷如何调拨。朝廷对官奴婢、番户、杂户立有专门的户籍,由役使诸司和尚书省工部之都官司共同制订管理。
根据有关格式条文,每年正月,役使诸司要将本司官奴婢、番户、杂户等以类相从,造籍二通,一通报送都官司,一通留存本司。到了十月,诸司再将本司官奴婢、番户、杂户中黄口以上者“并印臂送都官阅貌”。都官司则要“条其生息,阅其老幼而正簿”,并关牒尚书省户部之金部、仓部,拨给诸司官奴婢、番户、杂户以必要的衣食供应,以保障他们几乎无偿地为官府劳作。至于刑徒,是因犯罪被判徒刑之人,流徒是因犯罪被判流刑之人。
《大唐六典》载:“其应徒,则皆配居作。”其注文曰:“在京送将作监,妇人送少府监缝作。外州者,供当处官役,及修理城隍仓库,及公廨杂使。犯流应任居作者,亦准此,妇人亦留当州缝作及配舂。诸流徒罪居作者,皆着钳,若无钳者,着盘枷,病及有保者,听脱,不得着巾带。每旬给假一日,腊寒食各给二日,不得出所役之院,患假者倍日役之。”很显然朝廷对刑徒、流徒的役使更为残酷,管理更为苛刻,刑徒、流徒的处境更加艰难,其劳作更加具有无偿性。
当然了,官奴婢、番户、杂户及刑徒、流徒人数较少,不是官府手工业的主要劳动力。主要劳动力是朝廷根据需要从各地征调的各类工匠和丁夫。大唐虽然风气之开放冠绝古时各朝,但仍实行划分士农工商四民界限的政策,朝廷对民间工商业者立有专门的世袭匠籍。《大唐六典》所云“工商皆为家专其业以求利者”,《尚书工部·总括》所云“工巧业作之子弟,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的规定,证明了大唐匠籍确实存在。
匠籍则按照工种不同而分类编制,载明各工种工匠的人数和人名,每三年一造,县以籍成于州,州成于尚书省,由尚书户部总而领之。通过县州造籍,户部总领,大唐朝廷对各地工匠建立起详备的档案资料。匠籍而外,在工匠的组织方式上,朝廷又按地区进行划分,对工匠实行类似于对府兵的编制管理,即所谓“凡工匠以州县为团,五人为火,五火置长一人”。团设有团头;团头、火长一般由朝廷指派,对朝廷负责。在工匠的征发和役使上,朝廷根据需要,按籍索匠,直接下帖于团头,团头则督率团内工匠应时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