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圣诞节的时候,电台要做一个本年度经典节目集锦的重播。桑无焉在编辑室无意中又听到了几个月前聂熙对一今的那个访谈。
她假公济私,自己戴着耳机听了一遍。
“没有,单纯的笔画少。”一今说。
桑无焉听到这句,又暗自傻乐了小半会儿。
桑无焉做完事情从电台的大楼走到街道上,遇见精心准备过圣诞的一对对情侣她突然就想起了魏昊和许茜。其实在她心底远远没有表面的那么满不在乎。
因为毕业论文时间提前,桑无焉也就提前去残校上任。因为业务不熟,她就跟着一位姓李的老师实习。
有的时候,李老师开会,或者重复上平行班的课,她就一个人守办公室里复习考研的英语。
某个雨天,她又一次看到了苏念衾。
a城的冬天极少下雪,但是时常下雨,有时三四天都不见放晴。她的心情几乎是和天气挂钩,所以老是提不起精神。就在她对着窗外发呆的时候,看到了远处走来的苏念衾和一个年轻女子同撑一把伞。
雨还在下。
他一手撑着伞,折叠的盲杖收了起来握在另一只手中。而旁边的女士,轻轻托住他撑伞的胳膊。他借助着她的引导,缓慢地穿过操场旁的小径向教学楼走来。
办公室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位老师在伏案改作业。桑无焉看了他们一眼,装着想透气的样子,推开窗户,伸着脖子,就为了看清楚这一对男女的举动。他们两人动作很亲密,却也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待人走到楼下,桑无焉失去观察角度,就什么八卦也没瞧到。等了一会儿,那女士撑起另一把伞走向雨中,留下他一个人。
知道他马上要上来,桑无焉立刻关上窗户,走到李老师的办公桌前端正地坐好,还找了本教育刊物拿在手里装模作样。教音乐的吴老师抬起头看了桑无焉一眼,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杂志上以后,变得奇怪起来。
桑无焉这才发现自己将书拿反了。于是,冲着吴老师傻傻一笑,随即急忙换了过来。
然后,她时不时地瞄了瞄门口,再瞄一瞄手上的书。
他走得真慢,几分钟才上来,而且声音很轻。待他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两位老师先后和他打招呼:“苏老师来了啊。雨大吧?”
苏念衾点点头,拄着盲杖走到自己的桌前。他放下盲杖,而另一只手上的雨伞却让他左右为难了起来。
伞还在滴水,要是就这么挂着,恐怕将地上弄脏。要是撑开,下课后人多,又会妨碍人家。他对这个办公室不是非常熟,也不知道究竟还能搁哪儿。而他明显更不愿意求助于别人。
那两位老师明显没有察觉他的情绪,但是桑无焉却注意到了。
桑无焉走过去:“苏老师,我帮你搁那边桶里。”
原本他也没注意办公室里还有第四个人存在,何况这人还是上次被他呵斥过的桑无焉。
桑无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伞,没想到他却一点没有松手的意思。可她的话都出口了,还当着其他人的面,于是放也不是,夺也不是。
两人僵持了三秒钟,就听见下课铃声响了。
看着他冷冰冰的脸,桑无焉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那两位老师多明智,估计早就知道他是一枚可以瞬间夺人性命的锃锃铁钉,干脆不招不惹。
下课铃响起的一瞬间,走廊上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眼看人流就要涌向这边。桑无焉在心中默默想:数三下,要是他还是这样,我掉头就走。
待她才默数到二,苏念衾却突然松开伞,淡淡说:“劳烦了。”
这“劳烦”二字,让桑无焉诧异地张了张嘴巴,讷讷地回道:“没事儿啊。”
后来她回到位子上才想起来,也许这人除了脾气坏以外还脸薄。要是别人看到他和一小姑娘争东西,确实挺丢脸的。
李老师下了课走进办公室,桑无焉急忙起身迎接,却不想李老师对着苏念衾说:“苏老师,不好意思,下节你的盲文课我想占用会儿时间,学校刚下通知,要马上给学生讲一讲元旦放假事宜,没问题吧?”
李老师在学校里向来以和善闻名。虽然苏念衾穿了个通城,冒着雨就为来上这一节课,也没啥异议,点头说:“没问题。”
李老师得到答复,一刻也没逗留,拿起包又朝门外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对桑无焉说:“小桑,这儿没啥了。你要是有别的事可以先走了。”
“嗯。”桑无焉说。
但是她却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学校也没课。因为实习,电台那边也请假了。如果现在回去,也是一个人守在家里,静得发慌,还不如学校热闹。
桑无焉等着上课铃响了后,又回到座位上
苏念衾的办公桌和李老师挨在一起,面对面。故而,现在两人正好也面对面。
桑无焉又开始趴在桌子上,发呆。而苏念衾有条不紊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盲文书,翻到有书签的那一页,开始阅读。他的双手平放在上面,从左到右有节奏地移动。
这是第四节课,刚才那两位老师已经去上课了,没有课的老师也悉数回家。办公室只剩下他俩。苏念衾没走是因为刚才李老师说要占用一会儿时间,并没有说是用整节课,所以万一她要是提前讲完了,他还是要继续去上课。
窗外的雨渐渐变大,打在玻璃上滴答作响。
桑无焉闲来无事也从旁边的吴老师的桌子上找书看。吴老师是教语文的,只摆着本语文教参。折痕处正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桑无焉从小对诗词就有兴趣。以前,魏昊家总放《唐诗三百首》的朗诵磁带,结果她在隔壁都听会了还能背个滚瓜烂熟,魏昊却不会。
这首《乌衣巷》她也会,只是记不确切了,于是看着书不禁在嘴上默念出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因为高中念的理科,大学读教育心理系,已经许多年没接触过这类古诗,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难免有些感慨,于是不禁又重复了一次。
她读诗的声音很小,几乎有些自言自语了,要是隔几步远的话根本听不见。可是,坐在她对面的苏念衾听得真切。
当她又念到“乌衣巷口夕阳斜”这地方,苏念衾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这字念xiá。”
“啊?什么?”桑无焉迷惑。
“乌衣巷口夕阳xiá。”
“明明就是夕阳斜。”桑无焉皱眉,准备将书递到他面前,让他亲眼看看,书上明明白白写的就是倾斜的“斜”字,可是动作到了半空又悄悄收回去。
“我知道是斜,但是在这句诗里应该念xiá,二声。”苏念衾说话时,眉宇一皱,露着种倨傲。
他平时一直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如此多言纠正桑无焉,可见听她在耳边反复这么斜啊斜地念,心中无奈到了几点。
“呃?”桑无焉顿时脸上一窘,狡辩说,“不是吧?我读书的时候它就念斜的。”
苏念衾却再也懒得答理她。
平时学艺不精,这回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桑无焉咬了咬嘴唇,急忙想说点别的解解围。
“我读大二的时候还去过这个叫乌衣巷的地方。”她一面说一面瞅了瞅苏念衾,发现他读盲文的动作比刚才慢了许多,也许是在听她谈话吧。于是,她在记忆里急忙搜索和乌衣巷有关的趣事。
“听导游讲了我才知道原来王羲之和王献之就是乌衣巷里的王谢之一啊。而且那个王献之风流得要死,还整了个什么摆渡的典故出来。”
苏念衾补充:“叫桃叶渡。”
不知是他今天心情特别好,还是真是对桑无焉说的东西有兴趣,苏念衾居然破天荒地用正常人的口气对她说了句话。
桑无焉呵呵一笑。
而苏念衾的手却彻底地在盲文间停了下来,抬起头,目光落在别处,不知道想什么,有些出神。过了好半会儿,他才将注意力转回书本上。
气氛又回到了沉默状态,仿佛刚才的那些对话根本就没发生。快十二点了,为了避开坐车高峰,桑无焉决定收拾东西先撤,到楼下,一看天,想了想又折回二楼办公室。
她走到窗户前的小桶前,拿起苏念衾的伞,再放到他手边:“你的伞,别忘带了,还下雨呢。”
东西是她帮他放的,要是她不送回来,他肯定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