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被父亲带着去看烟花,那时候国庆节总有大型的焰火晚会,满天绚丽的姹紫嫣红,万点金芒在夜空织成最绚烂的花,一朵接一朵盛开,就像是把最绮丽的水钻银花堆砌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那样美丽,那样繁华,集中一个孩子全部的梦想,如同梦幻中的花园。而她仰着小小的脑瓜,连脖子都仰酸了,那时她紧紧牵着妈妈的手,另一只手则牵着父亲,一家三口,永不分离。
慢慢地就哭了,也许明明知道,幸福不过是一场焰火,再美再好,都转瞬即逝。
她的手一直被人握着,醒来后才知道原来真的是妈妈,盛开一直握着她的手,连纪妈妈都关切地守在床前。屋子里有医生护士,章医生也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好啦,醒了。”
“可把妈妈吓死了!”盛开埋怨,“你这傻孩子,稀里糊涂的,真是不懂事。”
纪妈妈则说:“我把南方骂了一顿,你们两个都是糊涂蛋!幸好没事,守守,你怎么不告诉妈妈呢?还有南方……”她回头叫,“还不过来,给守守赔礼道歉!”
纪南方僵在那里不肯动,纪妈妈恨铁不成钢:“你成天就会怄守守生气!你没听医生说吗?守守有先兆流产迹象,你要敢再惹守守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纪南方这才抬起头来,而守守脑中“嗡”的一响,顿时只觉得一片空白。
她月事迟了一个多月,因为心事重重,又因为出差往返,只当是水土不服,倒没有注意。况且这两年很少跟纪南方在一起,更是不曾往这上头想过。
盛开只觉得她手又冰又凉,于是轻轻拍了拍,说:“你跟南方都年轻,真是一点也不懂事,这样的事岂能开玩笑?怀孕了为什么还瞒着我们?今天万一闹出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
“让守守休息会儿吧。”纪妈妈也觉得守守脸色苍白得惊人,仿佛没有半分血色,不由得忧心忡忡,“闹了这大半宿了,有什么事过两天再说。医生不是建议守守卧床休息?这两个孩子,简直让人操不完的心,唉……”
“妈妈……”守守嘴唇微微哆嗦,低声叫住盛开,“我想回家……”
“医生建议你静养。”盛开安慰似的抚摸着她的手,“过两天回家去,好不好?妈妈每天来看你,再说这里跟家里一样,也是你的家啊。”
“妈妈……”
“别耍小孩子脾气,你也是要当妈妈的人了……”盛开替她掖了掖被角,“乖。”
守守拉着她的手不肯放,盛开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但终究夜深了,她第二天还有重要活动,不得不先回家去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守守才掉下眼泪。
一颗接一颗,无声地落在被面上,浸润进去,缎子面的绣花,绣的是梅花,眼泪落上去,洇开一片……纪南方站起来,声音喑哑:“对不起。”
她坐起来,却别过脸去,只觉得难过,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纪南方有点艰难地说:“守守……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哪怕你不相信……就是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易长宁的公司出事了……”
守守猛然回过头来望着他,他仿佛被她的目光刺痛了,转过脸去回避她的直视,过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过来,走到床前面:“守守,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惹你生气,其实是因为我心里难过。我受不了……我就是受不了你那样对他,所以我才故意说那些话气你……”他仿佛语无伦次,“可是后来你往外面走,我那时候才觉得,如果我让你走了,我们两个就真的完了。我心里害怕,才会去拉你……我没想到你有孩子,我……”他有点狼狈,伸手想要触摸她,她却本能地往床里头缩一缩,避了开去。
“守守……”他低声下气,“我是真的鬼迷心窍才会那样说,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守守胡乱地拭了拭眼泪,把脸仰起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他整个人伫在那里,无意识地抓紧了床罩上的流苏,又慢慢松开。他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只有哀凉,她自欺欺人地转过脸去,过了好久,才听到他的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守守,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你。这几年,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到最后我都觉得灰心……可是今天我后悔了……看着你往外头走,我就后悔了……”他抬起眼睛,“守守,我知道我不好,但你--给我们个机会好不好?”
她却奇异地镇定下来,平静而冷漠地说:“算了,别费劲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因为我怀孕了吗?你不就是想要这孩子吗?你以为这孩子是你的?我告诉你,这孩子是易长宁的。”
他整个人猛然一震,死死地盯着她,手不由得举起来,她反倒很自然地把脸一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可是更多的竟然仿佛是悲哀。她有点不太确定,因为他很快握紧了拳头,她冷笑:“想揍我是不是?你不敢,谁叫我姓叶呢?我要不是姓叶你会娶我?要不是你父母逼着你会娶我?我就给你弄顶绿帽子戴着,没关系,只要你忍得住,咱们就这样耗着。等孩子生下来你再做亲子鉴定,我就怕你到时候受不了那种刺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可是仿佛唯有这样,方才能平息胸口那团炽痛,如同陷阱里绝望的小兽,只得拼命撕扯自己的皮毛。她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支小箭,嗖嗖地往他身上射去,带着无比的痛恨与憎恶,他只觉得浑身发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向她挥拳,在这一刻他精疲力竭,连声音都带着一种嘶哑:“叶慎守,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
她终于爆发:“那你呢?你不残忍吗?你能不能放过我?让我去过我想要的生活?你为什么要强迫我陪着你,成天逢场作戏,一辈子困在这种牢笼里?你明明答应和我离婚,为什么又反悔?只因为我怀孕了,你想要这孩子,你们纪家想要这孩子?残忍?你的所作所为才叫残忍!我恨你!纪南方,我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一个人,厌恶过一个人!可是你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痛恨,觉得厌恶!你只会出尔反尔,自私自利!我爱长宁你知道吗?我爱他!你知道吗?算了吧,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你除了花天酒地你懂什么?你除了玩女人你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不会理解,你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自嘲般笑了笑:“是啊,我不知道。”
他转身朝外走,走得太猛太急,撞在茶几的角上,正好撞着那条伤腿,他重重地摔下去,大约摔得狠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可是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只是摇摇晃晃,扶着墙走掉了。
守守伏在被子里,失声痛哭,哭了又哭,枕头哭湿了,冰冷的缎子面贴在脸上,她仍一动不动伏在那里抽泣着,纪南方虽然走了,事情却没有变。她是没有办法了,因为这个莫名到来的孩子,这个意外萌芽的胚胎,她是再也没有办法了。她这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怎么逃也逃不走,怎么挣也挣不开。
她只在纪家住了三天,因为纪南方从那天走后,一连三天不见人影,纪妈妈自然十分生气,连盛开也略有微词。所以守守打电话要回家,她也就松了口,将守守接回家。这下子连纪老爷子也被惊动了,发了一顿脾气,终于让人把纪南方找着。
守守一直在家里休息,没有去上班,虽然医生嘱咐她卧床,但因为纪南方要来,她还是换了件衣服起来了。
她卧室窗外正有一树海棠,开得春深似海,满树繁花绿叶,如织绣堆锦,引得无数蜜蜂嗡嗡绕飞。因为天气渐暖,守守坐在窗前,看着那树发呆,过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来,才发现纪南方早已经来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也在看那花树,她一转过脸来,他就也转开了目光。
宋阿姨本来陪着纪南方上来的,见到这情形,静悄悄就走开去了,随手替他们带上门。
守守说:“坐吧。”
他的腿现在还不能久站,于是他很安静地坐下来。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这几天来,守守费了很多周折,打了许多电话,最后托江西才打听到易长宁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易长宁在国内主要的合作客户公司的总经理去香港出差,突然在港离奇失踪,而他的妻儿早已经移民国外。有人匿名举报他是畏罪潜逃,引得警方生疑,追查下来,发现此人不但有利用职权进行境外洗钱的嫌疑,而且涉嫌在多宗商业招投标中收受贿赂。
易长宁的公司一直是这家公司的重点合作伙伴,当然也属协助调查之列。警方经过调查,发现一年前这位总经理的儿子申请去国外深造,易长宁赫然是担保人。而且招投标中,获利最大的亦是易长宁的公司。罪魁祸首已经失踪,巨大的商业案件浮出水面,易长宁难以证实自己的清白,已经被限制出境。公司也正在被审计,接受全面调查。
这一切都像是个精心布好的局,每一个环节都完美得不可思议。
守守想了又想,并没有给易长宁打电话,只是问了几个相熟的律师,但基本上都觉得棘手:“这种经济案件,一旦追查起来就麻烦了,因为没一家公司敢说自己是干净的。公关费、回扣、顾问费……哪家公司没打过这样的擦边球?要是认真,十有八九能查出事来。”
守守一筹莫展,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虽然艰难,终于还是下了决心。
她对纪南方说:“纪南方,我不离婚了,但是……请你放过易长宁。”
他的反应很出乎她的意料,既没有嗤之以鼻,也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非常平静地注视着她。过了良久,他甚至笑了一笑:“守守,来之前我就想过,你会不会说这句话,结果,我果然没有猜错。”
她默然不语,他声音十分的平静:“我们离婚吧。”
守守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算了,当我没有说过。”
他仍旧没有看她,只是侧过脸去,看着窗外那株开得正好的海棠花,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是真不想要这孩子,就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