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去医院,给你带点夜宵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包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地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得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去。”
匆匆挂断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的。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形状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烘得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连连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出租车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上楼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廊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廊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宽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支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支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