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和裴钱坐在一条长凳上。
先生和那个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够宽敞,双方可以相对而坐。
小陌道了一声谢,才正襟危坐。
陈平安落座后,察觉到裴钱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裴钱虽然心虚,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早先在客栈门口,我一个没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看了就看了。”
裴钱一脸意外,疑惑道:“师父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规矩重管得严,是担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这么拘束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要保护好自己。”
在该立规矩的岁数,陈平安在裴钱这边,半点都不含糊,是担心裴钱学了拳,出拳没有半点轻重忌讳,可是等到裴钱大了之后,对于对错是非,已经有了个清晰认知,那么就不能被规矩束缚得太死,不能半点不知变通。
裴钱说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以后自己每次走江湖,会尽量不犯错,犯了错就会改。”
这是裴钱长大后,第一次与师父这么说话。
很难想象眼前的裴钱,是当年那个会私底下编撰《板栗集》的小刺猬,见谁扎谁。也很难想象是那个会纠缠着魏羡和卢白象,每人随便灌输给她二十年内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劳”小黑炭。
每一个道理就像一处渡口。
可能只有将来走到了那处渡口,亲眼瞧见了一些人事,才会真切体会。
又有一些书上的圣贤道理,老人老话,书外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座座的路上行亭。
陈平安笑道:“好的,师父相信你。”
然后陈平安笑着为小陌介绍道:“两个都是我的弟子学生,裴钱,山巅境武夫。”
“曹晴朗,大骊科举榜眼。”
陈平安再与两人介绍起身边的小陌,“道号喜烛,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异乡剑修,境界不低,当然了,毕竟是跟师父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嘛,以后陌生会在落魄山修行练剑,跟你们刘师伯是一样的出身,以后可以喊喜烛前辈。这次返乡,就会纳入霁色峰山水谱牒,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一男一女,神色平静,没有半点作伪。
一个武夫起身抱拳,一个读书人的作揖。
好像对于眼前这位喜烛前辈的妖族出身,根本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很习以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么本命神通,就清楚感知到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诚心实意。
早已起身,小陌微微弯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虚长几岁,不用喊什么前辈,不如随公子一般,你们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欢后者。”
然后小陌就开始掏袖子。
准备好了两份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已经很够了。
而且小陌不比有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手一件礼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坚持道:“公子,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贵重的礼物。”
“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亲近的嫡传,这要是没点礼物,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公子先前已经拒绝了那些法袍,不如这一次,就容我在他们这边摆一摆长辈的架子?”
陈平安只得点头。
小陌在落魄山,一定人缘很好,如鱼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长劝酒,那是酒桌与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欢敬酒,从不躲酒,还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见人品。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
酒品十分过硬,就是劝酒功夫差了点。
当年在酒铺那边,二掌柜是公认的躲拳不躲酒。
至于那些赌棍酒鬼们后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酒桌上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裴钱和曹晴朗,两人同时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继续点头。
裴钱和曹晴朗这才收下礼物。
陈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浅,是两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宝。
这种山上至宝,别说一般修士,就连陈平安这个包袱斋都没有一件。
两人与喜烛前辈道谢。
小陌笑着不说话。见他们俩好像没有坐下的意思,小陌这才坐下。
俩孩子,家教礼数很好啊。
莫不是陆道友诓骗自己?故意将那民风淳朴的旧骊珠洞天,说成个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算是送给自己一个惊喜?
小陌忍不住以心声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轻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师父这边,很恭敬,陆道友显然又跟自己开玩笑了。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作答,开口笑道:“裴钱是很年轻,不过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岁就已经止境了,而且听陆沉说,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更年轻就跻身了止境。”
裴钱点点头。
曹晴朗却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自己先生的那种洋洋得意。
其实陈平安先前在与陆沉借来十四境修士的时候,离开大骊京城之前,就已经看出了裴钱身上的古怪,让他这个当师父的,都要哭笑不得。
因为裴钱当下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境地。
她在压境!
是一件连陈平安都闻所未闻的事情。
纯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能否打破瓶颈,自己说了不算,得熬,瓶颈一破,不升境,更是自己说了不算。况且能够破境,天底下哪个纯粹武夫会像裴钱这样?
不过小陌见惯了打打杀杀,而且多是些山巅厮杀,所以对太多事都见怪不怪了。
小陌如今反而对那个曹晴朗更好奇几分。
裴钱如今练拳,确实只为压境。
她要挑选某地某天,才让自己跻身止境。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接跟曹晴朗说了崔东山的那个想法。
曹晴朗的回答很简单,“先生,其实如此最好,之前是因为见先生和小师兄好像有了决定,我才硬着头皮答应当那下宗宗主。”
陈平安笑道:“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有点想法,多正常,当时就该直接跟先生说……算了,这次是先生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本来你可以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边说什么。
以前文庙管得严,练气士担任一宗之主,必须是玉璞境,是条铁律。
山泽野修,想要四十岁之前跻身上五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即便是底蕴深厚、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想要在这个岁数成为玉璞境修士,一样难如登天,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
再者就算有这样的修道天才,一来不会让资质如此之好的天之骄子,被那些繁琐的山头事务消磨掉宝贵的修道光阴,太过得不偿失了,再者大宗门里边,就算有那下宗,一个如此年轻的玉璞境,也不直接适合当下宗的宗主。一个练气士,在修行路上的势如破竹,极有可能就是一大堆鸡毛蒜皮里边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陈平安几乎从来没有什么讲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担心“跌境”不多。
但是到了裴钱和曹晴朗这边,就大不一样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到了陈平安这边,高兴之余,难免有几分腹诽,我的学生,怎么才是榜眼,不是状元?
以至于陈平安这次造访京城,得强忍着,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礼部档案库,翻出那位新科状元的殿试对策文章,看看会不会是自己得意学生的卷子,只是字迹不那么馆阁体,才会被那些上了岁数的读卷官看走眼了,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说道:“先生,我刚刚找过荀趣,他说先生很平易近人,不是那种假装没架子,而是真的没架子。”
“荀趣不是那种喜欢谄媚谁的人,更不是故意让我转述给先生。他愿意这么说,肯定是对先生由衷仰慕了。他还说自己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就得像先生这样,不管与谁相处,都可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没让荀序班觉得你找错先生。”
陈平安有点体会火龙真人的心情了。
出门在外,被人当成是趴地峰的火龙真人,昔年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还是被当做张山峰的师父,两者其实是有微妙差异的。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个问题,问题本身,就不谈了,以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会再来与你复盘。总之落魄山这边,我可能还会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见了,只要觉得哪里不对,就会管一管。 但是以后下宗那边,我可能就会放手比较多了,所以你待在东山身边,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异议,甚至是争吵,到时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师兄,这件事,你在去桐叶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陈平安自顾自摇摇头,“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点点头,“先生,其实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作意气之争,就可以取长补短,查漏补缺。”
陈平安嗯了一声,“记住,不单单是与你的小师兄,此外遇到诸多事情,喜欢、擅长讲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虑他人的情绪,讲究一个问因不问果,不以结果好坏,来全盘认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难题,解决难题,就是修行。”
说到这里,陈平安摊开双手,轻轻一拍,然后掌心虚对,“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的、得体的距离,远了,就是疏离,过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所有亲近之人,一点余地,甚至是犯错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过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会不小心就会去求全责备,问题在于我们浑然不觉,但是身边人,早已受伤颇多。”
“老话说,通达之人必有谋微之处,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个好道理,擅长谋微之人,也当有一颗通达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诉自己,谁都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塑菩萨,谁都会有自己的情绪,情绪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时候,看似是在跟人讲理,什么时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却不觉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们真的修心有成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问道:“我问你,就事论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犹豫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就事论事,一方再有道理,还是在否定对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所以就事论事本身,当然是好事,可一旦谁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门说话,结果会如何?显而易见,道理本身是对的,讲理一事,却是失败的。”
“真正的沟通和讲理,是要学会先认可对方。”
“你需要自己先做到心平气和,然后用很多个的认可,来讲清楚你真正想要说清楚的那一两个否定。”
“当然,你的一切言语,仍需诚心诚意,不能是假的。这一点,极为重要,要搁在‘心平气和’的更前边。”
曹晴朗仔细思量一番,点头道:“先生在这件事上的先后顺序,我听明白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问道:“再想想。看看有无遗漏?”
曹晴朗开始深思。
裴钱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望向裴钱,笑着点头。
裴钱壮起胆子说道:“师父,这好像是……强者才能说清楚的道理。”
“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却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讲理,就半点不耐烦,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么办?”
“比如山下门户里边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这些掌权者,他们要是不这么讲理?好像师父的这个道理,就很难说清楚。”
“师父,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裴钱越说越没底气,嗓音越来越低。
到最后,裴钱挠挠头,赧颜道:“不该插话的。”
陈平安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是了。这就是症结所在。”
然后陈平安又问道:“那么,裴钱,曹晴朗,你们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强者吗?或者说希望自己成为强者吗?又或者,你们认为自己现在是不是强者?强者弱者之别,是与我比,还是与暂时境界不高的小米粒,还是个孩子的白玄比?还是与谁比?”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与先生作揖,但是没有任何言语。
裴钱又不好跟着起身抱拳,不像话,就白了一眼身边的曹晴朗。
马屁精!
落魄山就数这个家伙的溜须拍马,最深藏不露了。
陈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问道:“先生是在担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后很多人的言行举止,都太像先生?”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点头道:“是有这样的担心。”
当一个门派,开山祖师的个人烙印太过鲜明,就会自然而然,上行下效,这种事情,有利有弊。
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还是以后的桐叶洲下宗,哪怕以后也会分出祖师堂嫡传、内门子弟和暂不记名的外门修士,可是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够不一样,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只是竖耳聆听,对自家公子佩服不已,有序,拆解,精细,重新归一。
愈发觉得自己是个糙人,要与公子学的东西还很多啊。只是在公子这边,估计是真要学无止境了。
陈平安起身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落魄山那边等我。”
裴钱有些担心。
她已经大致看出师父当下的处境了。
陈平安摆摆手,带着小陌离开客栈。
之前南下游历,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现在准备出门在京城买些糕点,还有一壶酒,反正会总计开销十四两银子。
然后就走一趟大骊皇宫。
敬酒不喝,就喝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