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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五章 两人并肩(1 / 2)

原本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的时节,恰好相反,此昼彼夜,此夏彼冬,只是如今两座天下衔接颇多,天象就都有了积几分偏差。


陈平安掏出一壶自家酒铺的酒酿,敏锐感知到天地气象的细微流转,好像要下雪了,转头远远看了眼右手边的城头,合道之地,空无一人。


如果在这边多待几天,就是一人与半城,落雪时节又逢君。


喝着酒,没来由想起崔东山的一句玩笑话,在某些人眼中,人间是一座空城。


陈平安再次举目远眺,哪怕注定徒劳无功,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知道阿良出剑如何了,也不知师兄左右是否已经赶到战场。


在那蛮荒天下一处腹地。


其实万里山河都已沦为战场。


一场光是十四境大修士就有两位的凶险围杀,却是那个被围杀之人,处处占尽先手。


一条剑意所化的火龙,高悬天空,一圈圈飞旋,如蛇盘踞,火光映照得方圆千里,如坠火炉。


在这蛮荒天下,是当之无愧的大野龙蛇之气象。


大地之上,则是一道光彩流溢的金色镜面,涟漪阵阵,数以百万计的文字漂浮其中,每一个文字,都像是一处渡口。


一人剑道显化,元气淋漓,天悬火地铺水。


新妆恨极了这个出手狠辣的阿良,她直接祭出了一件托月山重宝,是岁月悠久的一幅法帖剑经,名为“青蛇在匣”,可惜属于用完即废的一件仙兵。


她一手掐诀,一手持画轴,将画卷抖落铺散开来,霎时间,便有三千位青衣剑修御剑,齐齐跃出画卷,浩浩荡荡,剑阵如洪水,杀向阿良。


在这方气势恢宏的天地间,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双手持剑,身形快若奔雷,一次次踩在文字渡口上,随便一次身形跳跃,就等同于飞升境练气士看家本领的缩地山河,辗转腾挪之间,双剑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两种色彩的剑光流萤,所斩之人,正是那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的剑修傀儡。


剑阵之中,所有剑修傀儡的脖颈处,拦腰处,都被好似一个劲乱窜的持剑阿良,一青一紫两道剑光丝线划抹而过,或头颅滚滚,或拦腰斩断。


只见那阿良低头飞奔途中,兴之所至,偶尔一个拧转身形,就是一剑横扫,将四周数十位剑修悉数以璀璨剑光搅烂。


出剑随意,明明毫无章法可言,偏偏有那行云流水的道意。


最终的战场结果,简直就是一种压倒性的碾杀。


三千位相当于中五境剑修的符箓傀儡。


不够一人斩杀。


剑气长城的年轻小姑娘,大多不理解为什么长辈女子们,为何会喜欢那么一个邋遢汉子,个子不高,油腔滑调,人品奇差,真是与英俊半点不沾边,既然如此,那么还喜欢那个阿良做什么呢?


大多早已嫁为人妇的女子,往往都笑而不言,只有耐心稍好一点的女子,才会不约而同,说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语,你们到了战场,就知道答案了。


与此同时,柔荑已经摘下了头顶莲花冠,这顶道冠,是旧王座黄鸾的大手笔,仿自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那顶莲花冠,柔荑手持道冠,轻轻抛向空中。


一瓣瓣莲花,自行脱落,花瓣落地之时,就化作一位位白玉京的得道真人,总计八位,各自占据一方,刚好脚踩一卦。


不过毕竟是仿制,这些道门高真支至多支撑一炷香功夫。


但是一炷香,足够改变战局了,那些被阿良双剑肆意斩杀的剑修傀儡,纷纷掠入八卦死门中,再从生门中重新结阵御剑而出。


大道玄妙,入死出生。


趁着那个狗日的暂时脱不开身,朱厌再次现出真身,一手持长棍,每次挑山移石,皆快若巨大飞剑,纷纷掠向那一袭身影。


这位搬山老祖同时抬起另外一手,施展本命神通,双臂如鞭,鞭苔群山,五指为绳,缚移万石,宛如千万架投石车的合力攻城。


朱厌哈哈大笑道:“阿良,爷爷为你如此助兴,死后如何谢我?”


更有那以术法驳杂著称蛮荒的大妖官巷,神通广大,手指处便有阴兵过境,山开壁裂,嘘呵之间,云聚云散,黑烟滚滚,阴煞之气浓郁至极。


官巷倒是不如搬山老祖那么喜欢瞎嚷嚷,而且还有几分神色凝重,瞥了眼天幕处的漩涡异象,就像一把悬而未落的无形长剑,冥冥之中,那把阿良的本命飞剑,更像是一尊远游天外的……神明。


新妆反正已经无需驾驭手中卷轴,任其悬停身前,她看了眼天幕和大地,“阿良折腾出这幅天地异象,意义何在?”


绶臣给出那个答案:“打架更好看。用他的话说,如果打架没人旁观喝彩,太寂寞。”


阿良乱斩期间,瞥了眼手中两把长剑,又支撑不住了,双剑轻轻磕碰一下,如昔年在剑气长城,酒桌上无数次与人以碗磕碗。


双剑断折为四截,分别去往天地四方。


至于什么青衣剑修傀儡,什么群山万石如飞剑,在他一人双剑之前,皆是纸糊都不如的虚妄。


不是蛮荒天下的大妖战力孱弱,术法神通如何纸糊,仙兵重宝如何不堪,相反,要论个体杀力,普遍来说,浩然天下的飞升境,战力不如蛮荒天下,实在是今天这个被围杀之人,太过例外。


当然,不管是哪座天下,谁一旦跻身了飞升境巅峰,尤其是有望合道十四境之辈,无一例外,都是极其难缠的山巅强者。例如蛮荒天下的旧王座,那个死在董三更手下的荷花庵主,无论是体魄还是道法,都极其强悍强大,事实上任何一位旧王座,就不是省油的灯。结果他们的对手,除了一座剑气长城,还有那个白也,甚至还有个属于自己人的文海周密。


而浩然天下,除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这几位,此外八洲,当得起“巅峰”二字的大修士,屈指可数,都是当之无愧的一洲领袖人物,有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北俱芦洲水火二法双绝顶的火龙真人,何况火龙真人当了多年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雷法造诣如何,可想而知。再就是皑皑洲那个最为藏拙与人打架寥寥数次且只丢法宝砸人的刘聚宝。


阿良以断剑牵引了四条剑道江河挂空,天开水井,四水归堂。


阿良再从腰间抽出两把长剑。


亏得我这次重返浩然,跟人借剑颇多。


那八位由莲花冠造就而出的道门仙人,蓦然抬头,只见眼帘之中,宛如出现一堵高达千丈的水墙,汹涌冲激而至,都是那人一身剑意所化。


一抹凌厉剑光穿透这堵剑意高墙,是那御剑的大剑仙张禄。


两把本命飞剑倒影,支离。


其中两种本命神通的叠加,就可让张禄的出窍阴神,变成对方,遇强则强,在短时间内拥有不输强敌的相当杀力。


当年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对赌的那场十三之争,张禄的对手,原本按照推演,是飞升境大妖重光,所以张禄一开始就是奔着换命去的。张禄对此亦是全然无所谓,当时城头议事,他只问一事,能不能改一下规矩,宰掉一头飞升境大妖,战死之人,能否找朋友帮忙在城头上刻字。


那个朋友,正是阿良。


其实类似张禄的飞剑神通,这就是陆芝为何能够追杀刘叉的根源所在,她是全然不惜大道性命,愿意以命换伤,拖住刘叉的脚步。这个脚步,既是刘叉赶赴扶摇洲的脚步,更是一位剑修登顶剑道的脚步。


而刘叉却要在剑斩白也之后,还要去往中土文庙落下剑光。


阿良双手持剑,毫不犹豫,对着那个昔年好友的张禄,就是一通近身乱斩。


长剑交错,剑光迸射,星火溅落无数。


张禄说道:“分生死?”


阿良大笑道:“那也得你说了算才行!”


张禄突然被一个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直接撞出战场外。


十四境剑修,萧愻。


萧愻挥挥手,“张禄你先别着急送死。”


萧愻看着那个也跟着停剑的家伙,她说道:“阿良,我如今比你高出一个境界,又在蛮荒天下,怎么个打法才算公道?”


阿良默不作声,只是看着这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上任隐官。


萧愻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她难得有点伤感。


如果是以往,阿良肯定会笑着来一句,站着不动让我砍比较公道。


如今不会了。


只有一场再没酒喝的狭路相逢了。


蛮荒老祖初升,双手拄拐杖,依旧在默默运转大神通,移星换斗。


针对的,自然是阿良那把本命飞剑。


斐然打趣道:“好像暂时还是拿阿良没辙,我们配合的默契程度,还不如天干。”


初升笑呵呵道:“一张白纸最易下笔,稚子都可以随便涂抹,一幅画卷题跋钤印无数,好似布满牛皮癣,还让人如何落笔,两者各有好坏吧。”


老者神色自若,遥遥看着那处战局,像是在盖棺定论,随口道:“其实还行,这个既然阿良跌了境,就只是近乎无敌,又如何呢,毕竟不是真无敌。”


斐然叹了口气。


不管身在何处的礼圣,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先生,在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


当然不是说杀力无穷,而是一种自保的无敌,就像立于不败之地。


斐然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脸颊,“好像大祖散道之后,我们还是很难出现新的十四境修士。”


老者喟然长叹道:“因为我们早就有了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哪怕没有身在蛮荒天下,还是对我们影响极大。”


说到这里,老者一挑眉头,恼火道:“占着茅坑不拉屎!”


老者心声道:“加上周密这家伙又只吃不吐,陆法言,还有曜甲黄鸾这拨旧王座,其实都等于还在,又有萧愻,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宝瓶洲那条真龙,文庙又敕封了渌水坑那个肥婆姨,担任陆地水运之主,加上你和绶臣的飞升境,还有周清高的一步登天,斐然,你自己算算看,还怎么多出一两个十四境修士来。”


斐然说道:“虽说如此,可是比起预期的估算,蛮荒气象还是略小几分。”


老者冷笑道:“多半是那个白帝城城主的缘故。”


斐然一点就明,讶异道:“难道是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了?”


初升点点头,“差不离了。这种人,最棘手。只是不知道此人的合道契机所在。”


斐然笑道:“也对,不能只允许刘叉在浩然天下跻身十四境,不许别人在我们这边如此作为。”


老者惋惜不已,“可惜那头飞升境鬼物被宁姚提前寻见了踪迹,不然少掉一条归墟通道,原本可以让浩然天下的推进,不至于如此猖狂。”


斐然转头,惊讶道:“左右南下,如此之快?”


初升说道:“意料之中。除非……”


老者没有说出下文。斐然却心知肚明,是说那除非左右临时破境,以名副其实的粹然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流白问道:“阿良的那把飞剑,本命神通到底是什么?”


老者摇摇头,“不知。”


斐然笑道:“那就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了,所幸还在大致预期之内。”


老者瞥了眼那个流白,“小姑娘,你真正应该询问的,是阿良的本命字,到底是什么。”


流白愕然。


老者说道:“小姑娘,你可以去与天干九人汇合了,缺了你,即便留得住那个飞升境,也杀不掉。”


流白转头望向斐然,后者笑着点头。


不过斐然还是多提醒了一句:“记得注意北归路线,别一个不小心给左右顺手杀了。”


流白点点头,独自御风离开这处完全无法插手的山巅战场。


斐然感慨道:“左右南下速度更快了,换成我,只是赶路至此,就要失去战力。”


老者笑道:“那我们就先避其锋芒,战场先交给绶臣和新妆。”


萧愻猛然转头望向北边,略作思量,一闪而逝。


北边战场边缘,那位搬山老祖一个急急转身。


一道剑光瞬间洞穿朱厌真身的肩头。


大概是根本懒得与朱厌纠缠,那道剑光没有任何凝滞,直奔阿良而去。


一袭儒衫,身形骤然悬停在阿良身边。


双方肩并肩,一人面向北边,一人面朝南方。


再无敌手。


左右淡然道:“如何?”


阿良双手持剑,手腕拧转,抖出剑花,点头道:“痛快。”


左右瞥了眼远处那座阴阳鱼阵图,微微皱眉。


阿良微笑道:“怎么样,帮倒忙了吧,托月山这座大阵,明摆着就是奔着你我联手而来的,一个吃剑意,一个吃剑气,然后两两抵消在阵中,说不得还要帮着蛮荒天下喂养出个新的十四境剑修。”


新妆竟然嫣然一笑,与那左右施了个万福。


她和绶臣共同主持的脚下大阵已经真正开启,左右这一路南下剑气,与阿良在这万里山河的剑意,都被疯狂席卷,鲸吞其中。


左右面无表情说道:“好解决。”


那新妆立即身体紧绷。


阿良气笑道:“他娘的最烦你这点,老子认认真真说事情,谁都当我吹牛皮,你倒好,说什么都有人信。”


比如早年还被那个泥腿子眼神无比真诚,询问自己打不打得过朱河。


让我怎么回答?说打得过,老子就有面子了?


嘴上说归说,事情一样做。


至于怎么做,很简单,并肩而立的阿良和左右。


天下剑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剑意。


人间剑术最高者,就彻底放开自己的剑气。


于是那座阴阳图就被撑破了,当场崩碎。


阿良没觉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抬头望向天幕,那把属于自己的飞剑。


远游天外多年的那把飞剑,名为饮者。


自古圣贤皆死尽,如何能够不寂寞。


空留今人,饮尽美酒。


他第二次返回剑气长城,最欣慰的地方,除了陈平安这小子当上了隐官,与宁丫头八字有一撇了,再就是陈平安比自己更像读书人,在剑气长城,有口皆碑,酒鬼光棍,孩子娘们,是真把陈平安当读书人的。而且那小子并没有因为当年那场老龙城的生死劫难,就一棍子悉数打死亚圣一脉的文庙陪祀圣贤。


浩然剑修,都早点回乡。


剑气长城的剑修,心中有无此想,已是天壤之别,嘴上有无此说,更是云泥之别。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永远不会知道,酒铺无事牌的这一句话,分量到底有多重。


阿良深呼吸一口气。


那就好好厮杀一场,痛痛快快,不留半点遗憾!


飞剑,饮者。


本命神通,就三个字:皆死尽。


剑修与剑,剑修与敌。


左右环顾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剑柄,缓缓推剑出鞘,“说吧,先杀谁。”


————


那拨先前在陈平安手上吃了苦头的谱牒仙师,离开剑气长城遗址之前,竟然选择先走一趟城头,而且好像就是来找隐官大人。


曹峻啧啧称奇道:“陈平安,打了人还能让挨揍的人,主动跑过来主动道歉才敢回乡,你这隐官当得很威风啊。我要是能够早点来这边,非要捞个官身。”


对于曹峻的怪话,陈平安不以为意。


游仙阁次席客卿的贾玄,泗水红杏山的女子掌律祖师祝媛,都已经清醒过来,各自带着师门晚辈来找陈平安,而且看他们架势,不像是兴师问罪来了,确实更像是赔礼认错。


魏晋拆台道:“你不行,进不了避暑行宫。”


避暑行宫剑修一脉,几个外乡人,都是脑子很好的年轻剑修。


林君璧已经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邓凉游历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首席供奉,此外鹿角宫的宋高元,流霞洲的曹衮,金甲洲的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年轻剑修。


果然如曹峻所料,贾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礼致歉,人人低眉顺眼,尤其是那对脸庞伤势不轻的年轻男女,来之前得了师长教诲,此刻低着头,哪有半点气焰可言。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他们,没有言语,只是多瞥了眼一个少年,然后重新转头,抿了一口酒水,面朝南方的广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苍茫之气,好像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无法下咽。


那少年蓦然一步踏出,“我有话说要与隐官大人说。”


贾玄神色微变,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轻轻往回一拽,厉色道:“金狻,休得无礼!”


祝媛亦是心声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让游仙阁惹祸上身。”


一旦因为个无知小儿的胡言乱语,连累师门被隐官迁怒,小小泗水红杏山,哪里经得起几剑?


不曾想背对众人的那一袭青衫开口道:“说说看,争取用一句话说清楚你想说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游仙阁少年修士,挣脱开贾玄的手,先作揖行礼,再抬头直腰,毫无惧色,朗声道:“圣人云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隐官以为然?”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很好,你可以多说几句。”


少年此语,其实出自先生的《国富篇》,这个少年用文圣的圣贤道理,来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道理,再合适不过。


这与陈平安之前在文庙鸳鸯渚畔,传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神锦囊妙计,教她去与那位苏子门生讲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继续说道:“故而不教而诛,非儒生所为!”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理。只是你如何证明这个道理,当真适用今天事?”


金狻沉声道:“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是剑气长城的隐官。你的两次劝说阻拦,平心而论,换成别人,都不会当回事。这要是还不算不教而诛,如何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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