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但眼神却冰冷的提醒:
“你要想清楚回答我,你是辩机一族的继承人,你未来掌控时间,前途远大着呢,若论成神的机会,你将来说不定比我更多呢——”
随着他的提问,姚守宁陷入沉思。
陈太微见她认真思考,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的等着。
时间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更多的时候他习惯安静的等待,看日出日落,看沧海桑田的变异,姚守宁沉默的时间对他来说本该不足一提。
可不知为什么,陈太微失去心脏之后本已经死寂的xiōng腔之中,却好似突然感受到了忐忑不安的感觉,他好像有些焦急。
“我可能仍会这样做吧。”
“你……”陈太微正欲说话,姚守宁就低低的道:
“国师,你不要打断我啦,我知道你觉得这样的行为很蠢,很没有意义。”
“如果我是明阳子老前辈,那我肯定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少女的声音清透温柔,却令陈太微听得焦躁万分。
他的手掌在扶尘的把手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自修绝情道以来,他很少有过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大多数只是随心所欲行事而已。
“明阳子老前辈性情敦厚,正因为他老人家重情重义,生性善良,所以当年他在前往受到妖邪屠戮的村落,看到yòu失怙恃的你时,才会心软收留,给了你一个家,将你供养成人。”
陈太微身上bào戾之气听到此处,顿时一滞。
“他爱你至深,所以黄岗村事件发生后,他压根儿没有想过逃避,因为他不愿苟且偷生,wū了名扬天下的道门魁首的徒弟之名,天性善良也不愿意看到有人受妖邪祸害而死。所以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陈太微眨了眨眼睛。
他的心已经空洞,眼眶早就习惯了煞气的存在,没有了泪水,但姚守宁的话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的记忆,令他抿紧了嘴chún。
“如果他逃避,那么他就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你记忆中那位敦厚的长者。”
姚守宁超凡的共情能力在此时得到了极qiáng的发挥,她说完之后,纳闷不解的看着陈太微的身影:
“国师,我不明白,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敬仰、喜欢、崇拜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你懂他,你应该明白他的选择,正因为你知道他会这样做,所以你才会对他情感深厚,因他的死而怨恨世界。”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值得你如此惦记,你不会因他入魔,更不可能有七百年后的如今,还心怀执念的你。”
她摇了摇头:
“国师,你想回到过去,不就是因为仍对他老人家的死而不甘心吗?虽然说你自称无心,修了无情道,斩去自身牵绊,可在我看来,你所追求的‘仙’道,分明是要你捡回情感,以圆满自身呢。”
陈太微站立了良久。
他一动不动,清晨的微风吹着他的道袍‘哗哗’作响,他站在那里,背影笔挺,宛如一柄出鞘的长剑,锋利、孤僻,令人不敢亲近。
许久之后,姚守宁站得双腿发软,陈太微才冷冷道:“我没有让你分析我师父的想法,我比你更了解他,我只是想问,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做这样的事?”
姚守宁偷偷捶腿的动作一顿,闻言坚定道:
“我会。”
“我知道你会说这没有意义,可有些东西,是很多人拼尽全力去维护的,我敬重他们,我爱他们,我也愿意拼尽全力,而不去思考你说的那些得失。”
她认真道:
“拜你所赐,三十多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我回到了‘过去’,带回了未来的消息。”
“当年的大儒张饶之先生知道自己不久‘必死’,在他老人家声望如日中天时,他坦然离世;河中名门的孙太太知道了自己的爱女将来一生坎坷,在一间小院孤独终老,最终夫离子散,凄苦一生,但在必定的局势面前,她老人家并没有擅自的改变历史,而是承受了痛苦,最终早早离世。”
同样的还有先帝:
“先帝在时,已经猜到大庆未来结局走向,但他老人家并没有以预知之力谋私,而是照着历史的轨迹,在小院之中留下后路,指引我跟世子进入地下龙脉。”
“我的外祖父,年少读书刻苦,一心想要入仕为官,想要使南昭柳氏之名发扬光大,为天下黎民百姓请命,但他在青年时代,已经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自此隐姓埋名南昭,一生恪守历史的走向,不敢行差踏错。”
陈太微的面容动了动,姚守宁叹息了一声。
所有人齐心协力,为的就是天下苍生,为的就是那一个希望。
“我猜想,这就是当初张祖祖所说的,人和之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在陈太微眼里所谓的愚蠢之事,才会制造出‘人定胜天’的惊人结局。
“也许是吧。”
陈太微轻轻的道,声音有些低:
“你的话好像给了我一个新的想法。”
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来。
姚守宁本以为自己的话触及到他的过往,兴许会打动他的心灵,使他面容变异。
但此人果然不愧是斩了自身修炼无情道的道士,他神sè平静,饶有兴致的道:
“虽然说这些道理我也明白,但旁人长篇大论说来我不爱听,你与我有因果牵扯,我觉得你说的话兴许对我有益。”
“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心愿,说不准顺着你的思路,能找到我的心结,了却因果呢。”
他说道:
“我的师父确实与你所说的一样,做出了除妖的决定……”
他示意姚守宁往前走,一边将过往说给她听。
后来的事正如历史记载,明阳子以身作缚,收除妖鬼在体内,最终为了彻底消灭邪鬼,不使自己失控牵连无辜,趁着有意识时,使徒弟们杀了自己,神魂连同妖鬼一并消散。
而孟松云得知噩耗,赶回青峰观,屠杀满观师兄弟,又屠了附近相应的村落,剜心入魔,不生不死。
“我的师父在生时很是勤勉老实,他当年跟随他的师父的时候,天分不高,但读道经时从不偷jiān耍滑,每日早晚功课一直没停。”
陈太微其实已经失去了情感,说起过往时,从他眼神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平静无波,但他仍很是‘应景’的露出微笑的神sè,仿佛是在与一个好友缅怀过去。
这种诡异的反差使得姚守宁毛骨悚然,总觉得身旁跟了一个毫无感情的不生不死的‘僵尸’。
“到了后来他继承青峰观了,仍是每日早晚课,寒暑不歇,我yòu时问他,如此勤恳是为了什么?”
青峰观早期生活条件艰苦,早晚课的修行许多人难以坚持,尤其在明阳子的师父去世之后,无人监督,他本该放松自身才是。
可他从不偷jiān耍滑,每日该做的事半点儿不漏。
yòu时的孟青松见师父艰苦,有时心疼便问他。
他说:
“举头三尺有神明。”
“人在做,天在看,道家的功课不是做给旁人看的,纵使他的师父不在了,但神明亦能感应到他的诚心。”
陈太微笑了笑:
“我师父总这样说,我就想要成仙成神。”
“守宁啊,我想要成神,成神之后,想看看我的师父,想看他做功课,想看他向神明表诚心。”
“……”姚守宁没料到他成神的执念竟会是如此,他话语直接,语气平静,但带给她的震慑却使她心中泛起波澜,触动不已。
“六百年前,我终于寻找到了成神的法门,一直在追寻成神之路。”他看向姚守宁:
“其他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唯独我当年还有一个执念未消,若这执念不消,我则会坠入魔境,兴许会被孽怨之障焚烧至死,你与我有因果相结,你自然也不会活下去。”
他的话令姚守宁脸sè煞白,陈太微笑得越发开心:
“我原本是想杀你,取你力量为我所用。”
若他能获得辩机一族的力量,掌控时间的能力,自然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用求人。
可正如他所说,道家的因果十分厉害,他欲成神,当然要视情况严重而定。
“当然,因果也未必能完全束缚我,这也不是不杀你的原因。”他笑眯眯的:
“主要是我已经失去了心,七百年的时光也足以磨去我原本很多的东西,你天性善良,反应又机敏,我刚与你说话,你想法、谈吐也很符合我的预期。”
她怕死,却又不是那么怕死。
墓地之中,她与陆执被困在恶梦循环之中,却机敏非凡,知道反向利用他烙印之力向他求助。
见他现身时,先向他求救,让他救自己,这是人性自私的一面。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又求他先救世子,这便是她克制了自身欲望,使情感驾驭于本能之上。
此后知道自己要还因果,劝住陆执,甘愿随同自己离开,明知前途生机渺茫,她一个小少女却敢于承担后果,有担当、有勇气,与他说话一直机警的试探他的底线,畏惧之余不失慧心。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陈太微难以想像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她还与世子打闹,被他一看畏缩的躲在世子身后不敢吭声。
“我后面就想,与其杀你,不如借你的想法,猜出我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守宁,你一定要想清楚,不要错了,如果错了,我们就一起死。”
他笑意吟吟的说道。
姚守宁心中却在想: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