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前没有废屋,没有狭窄的小巷。“我的师父,当年是个……”
陈太微的声音在姚守宁耳侧缓缓响起,吸引住少女的注意。
两人并肩而行,陈太微含笑看着少女认真倾听的样子,她安静的跟在自己身边,没有注意到‘另一边’,去而复返的世子带上了陆无计匆匆赶回,与两人擦肩而过。
双方似是已经不在同一个时空之中,只是在交错身体的那一刻,姚守宁与陆执似是意有所感,都下意识的停了停脚步,转头茫然的看向了四周。
“怎么了?”陈太微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故作不知,问了一声。
“……”姚守宁看向空荡荡的四周,周围静极了,仿佛这一刻虫鸣鸟叫全都消失。
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寻找着自己,可她放眼望去,周围的街道安静,此时天sè未亮,所有人沉寂于梦乡之中,四周空荡荡的,又哪里有人?
姚守宁怅然的摇头,道:
“没事。”
与此同时,时空的另一端,得知了事情原委的陆无计与儿子匆匆赶回,想从陈太微手中救出姚守宁。
但在进入破屋的刹那,陆执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焦急的往四周看去。
“有发现吗?”
陆无计谨慎的问。
世子看了看四周,先是犹豫着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下头,低落且轻声的道:
“爹,我总感觉守宁就在我身边——”
可他的身侧并没有人,世子说完,陆无计又放开气息查看,却并没有看到姚守宁的身影。
这只是一个小chā曲,父子俩停驻了片刻,又赶往墓地入口,双方错开,各自走远,并没有意识到想要寻找的人就在身侧。
……
“……我受他老人家收养,初时一年多都不敢说话的。”
陈太微仍在诉说:
“他老人家天赋一般,脾气却很好,耐心也足,他自言一生没有成亲,也没做过父亲,不知如何教育孩子,却又对我格外耐心。”
“我们家出事之前,我娘给我扯布做了一套新衣。”陈太微陷入回忆。
他自言已经失去了情感,忆起这些过往时,脸上的笑容也并不太真切,眼神仍很冷漠的样子:
“守宁,我跟你不一样,你出身官宦之家,是没有尝过节衣缩食的滋味,我家贫穷,父亲只是佃户,每年忙碌一年,连人头税都交不起。我娘为了给我做这一套衣裳,攒了很久的铜子。”
这位曾经耀眼的道门天才也曾有穷苦的出生,但从他话中可以知道,他家中虽说贫穷,但父母尚算恩爱,母亲更是爱他至深:
“我家养了只母jī,这可是我娘的宝贝,到了产蛋之时,每日一枚,谁都不准吃。”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狡黠之sè,笑着道:
“但我小时tiáo皮,偶尔也会趁我娘不注意便偷了jī蛋烤着吃。”
母亲每日摸蛋,摸空之时脸上便忍不住露出失落之sè。
那时他不懂事,还觉得母亲扣门。
直到后来母亲将卖蛋的钱攒了许久,买了一块布做了一套新衣,穿在了他的身上。
“我还记得,那件衣裳真的很大,很不合身,但我真的很喜欢,穿上舍不得脱,当天夜里也要穿着睡……”他叹息着。
姚守宁没想到这位冷酷无情的国师竟然还有如此过往,听他提起往事,竟觉得有些有趣,闻言便道:
“你娘真的好爱你,难怪你对她念念不忘。”
她说完之后,陈太微突然露出怪异的神情盯着她看。
“怎么了?”她被看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自己这话又没说错,莫非哪里又惹了这位国师不满意?
陈太微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他轻言细语的道:
“我娘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哪记得多少东西?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
他说这话时语tiáo轻柔,嘴角含笑,但话语之冷酷,却令姚守宁心中一惊。
“我之所以说这件事,是因为妖邪来时,我穿的就是这套衣裳,我娘的血溅了我一身。”
“……”姚守宁微微一怔神,陈太微又道:
“后来我师父出现,救了我,也收养了我。他老人家知道我衣裳的由来,对我很是怜悯,亲自照顾我。他知道衣裳对我的重要性,亲手将它洗净。”
姚守宁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套衣裳后来陪伴了我很多年,我师父怕我念及父母伤心,一心一意要为我留个念想,因此我到了十岁后,穿的都是这件衣裳。”
那时幸亏母亲替他将衣裳做大,再加上后来明阳子见他身段渐长,便自己寻了布替他将衣裳改大、加长,直到后来再也无法修改,才换了观中道士们常穿的袍服。
“生恩哪有养恩大,守宁,你说对不对?”陈太微说到此处,转头问了姚守宁一声。
姚守宁听他这句问话,心中生出荒诞之感。
甚至为了确认陈太微是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她还仰头认真的去看他。
此时晨光熹微,他的表情异常的认真,显然所说出自本意,正如他先前保证,句句属实。
可这太荒谬了。
陈太微话中之意,好似对他的父母并没有多少感情。
“你不怀念你的父母吗?”她初时听他一直提起年yòu时,家乡的一切、母亲养的jī、攒蛋卖钱买的布、做的新衣……
种种一切,还以为他是缅怀父母,却没有想到他只是借此思念明阳子。
“记不得了。”他淡漠的道:
“我母亲死时,我才几岁而已,哪能记那么多事?”
他态度温文有礼,可话语却冷漠如斯,这个人实在矛盾。
莫非是修习无情道带来的影响?姚守宁心生狐疑。
据说修习无情道之后,一个人斩去亲属、父母与牵绊,也相当于斩去了七情六欲。
而陈太微与一般修习无道的人都不同,他不止是斩去了亲眷、斩去了七情六欲,同时他还斩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又偷偷看了陈太微一眼,嘴chún动了动,欲言又止。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了他鬼身法相,当时就对他心生好奇。
可他修为高深莫测,行事又狠辣随心,她便唯有将这个疑问埋在心里。
此时正好与他相处,他又有言在先——姚守宁想了想,壮着胆子发问:
“国师,你当初斩杀了七情六欲是吧?”
“是。”陈太微柔声应道,耐心解释给她听:
“我修的无情道之中,先是要斩杀父母、妻子、儿女及三代血亲,以斩情感负累。”
他笑着说道:
“我命好,无兄弟姐妹,父母又恰好早死,倒免我动手,省了一桩事。”
“……”他的话听得姚守宁心中别扭,但陈太微不以为意,坦然道:
“我师父死后,我正好无牵挂,便杀了我师门上下,助我修行。”
姚守宁皱了皱眉。
他话中之意,似是对师门并没有牵挂,一心只为修行,可是姚守宁心中却隐隐有个感觉,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
“国师,你觉得修行大过于情感吗?”
“那是自然。”陈太微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她:
“修炼至我如今的程度,我寿数无穷,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游走红尘。”他手扶腰侧挂的扶尘,傲然道:
“妖邪奈我何?世间至尊的帝王在我眼里也不过如此,看谁不顺眼就杀谁,我这样的人,与陆地神仙无异,守宁,你说是不是?”
“当人有什么乐趣?自私自利,人性本恶,皆逃不过一个‘利’字,像我这样才有趣呢,修行当然大过于感情。”
他罕见的一连说了数句,情绪略有起伏,眼中黑气钻动,面容上显出鬼气。
姚守宁沉默了半晌,突然发问:
“国师,那你是不是最后也斩杀了自己?”
“……”她没有回答陈太微的问题,却反而提出了另外的疑问。
陈太微被她问得微微一怔,隔了好一阵,他皱了皱眉,虽说有些为难,却好在仍记得自己与姚守宁之间的约定,因此老实回答:
“是的,守宁。想必你也从你外祖父口中听说了,我在杀死我的师门兄弟之后,剖腹取心,杀死了我自己。”
这个事情如今已经不再是秘密了,他索性又补充了一句:
“你见过我的法身本相吧?我怀中抱的骷髅,就是我自己当年的尸身。”他说完,双臂虚空一捞,一具白玉骨架凭空出现,被他抱在怀中。
骷髅转过了头,失去了血肉的眼眶盯着姚守宁看。
同时陈太微的模样也大变,他身上的青sè道袍转化为一件鲜红的长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束起的长发散开,飘落下来垂于他的身侧。
而他面容苍白,双chún殷红,艳丽的长相,却带着森然鬼气,非同正常人。
四双眼睛同时盯着姚守宁看,吓得姚守宁心跳都乱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