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宁反手握住了世子的手,与他十指牢牢相扣,打断了他的话:“世子!”
她提高了些声音,温柔的盯着陆执看:
“我知道你的心意。”
她其实早就已经明白陆执的心,但兴许是少女的矜持,以及家里烦缠的杂事,令她无暇去细想自己的感情。
今日的她答应了陈太微,要报答他,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姚守宁不得而知,从她与陈太微在梦中‘约定’的那一刻,她的未来仿佛缠上了一团黑sè怨气,斩不断、除不去。
自此之后,姚守宁发现自己失去了对于未来生死的预知。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有以后,不知道自己落到陈太微的手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无法肯定。
生死攸关之时,她本不该被困儿女情长之中。
她的母亲重伤未醒,她的姐姐还有劫难未解,‘河神’将至,狐王的本体也快复苏,柳并舟未来生死未卜——可这些大事都无法阻止她此时心生遗憾。
她遗憾于自己还没能回应陆执的心意,过多的关注周围的‘大事’,以至于她来不及去细细体会陆执的心。
“世子。”
少女放软了音tiáo,又喊了一声:
“陆执。”
少年陆执怔了一怔。
这一刻两人奇妙的心意相通,他隐约透过少女懵懂且又专注的眼神明白了她内心的纠结。
她心中兴许不是完全无他,但她心里装的事太多,可能还来不及去细想感情的事。
他刹时理解,感动而又恐慌。
姚守宁外表活泼热烈,实则她的情感含蓄,她此时这样,是不是害怕她一去不复返,再没机会与自己说一些话呢?
“守宁——”他眼睛酸涩,心中决定今日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周全,不能让她出事。
但她柔软的手与他手指交扣,柔声细气的说:
“不要再阻止我啦,我答应过陈太微,要报答他的,人不能言而无信,你说是不是?”
她目光从未有过的柔和,眼里带着没有再掩饰的情绪,她逐渐在释放着自己的情感,不再克制。
陆执想要摇头,但在她眼神之下,却难以违心。
“可是,可是危险——”
“这是我的承诺,我也想要去独自完成。”她温声的安抚,轻柔的道:
“你有你该承担的责任,有你想做的事,如果你有需要背负的义务,我不会去阻止,但你也不能阻止我。”
如果今日他担忧她出事,不惜一切阻止陈太微,如果他出事,姚守宁终生都不会再得以安宁。
“向他求助,是我的选择,如今结果也应该我来承担,你应该相信我的。”
“我不……”
世子心中越发恐慌,拼命的摇头:
“守宁,你不要听他的话,他并不是好人……”
“哼哼。”陈太微在一旁正大光明的偷听两人编排自己,不由发出冷哼声。
“一直以来,我都藏在外祖父与你们的庇护之下,我也想要独自解决一些麻烦,我想要成为与大家并肩而站的人,不是躲在谁的身后,只能预知而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神情坚定:
“你等我回来好吗?”
“……”陆执眼中含泪,倔qiáng不语。
“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可以谈一谈之前的事,你我还有约定。”
……
夜sè浓浓,陆执失魂落魄的从废屋之中走出,眼中泪珠滚滚。
他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的无力。
他曾十分自信,哪怕是面对厌恶的陈太微,数次在这妖道手中吃亏,世子也从未害怕惶恐。
但今日发生的事却挫败了他的自尊,他无力从陈太微手中夺下姚守宁。
就连他的这条性命,也是被姚守宁救下的。
以往他自信自己有剑在手,天下随意可走,无人能留,他曾自信于自己可以护姚守宁周全,让她不会遇险,如今才发现自己的力量仍很弱小,还不足以改变许多事。
陈太微先前说过的话浮现在世子心中,他说道:小子……实力弱了些,身负天命之力,却不知使用……与你祖宗比起来……蠢货。
那时他只觉得受到了羞辱,恼羞成怒,如今这句话却如鞭子,反复鞭策陆执的心。
……
姚守宁看着世子垂头丧气的离开,敏锐的察觉力让她能感应到陆执离开时那一瞬间的难过、悔恨与自责,可惜一旁的陈太微一直盯着她,令她无法上前安慰陆执,只能不安的看着他离去。
“心疼了?”
陈太微幽幽的问。
姚守宁勉qiáng挤出一丝笑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qiáng打jīng神,问:
“陈太微,你想要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讲道理——”陈太微慢条斯理的将手中握着的扶尘重新别回腰侧,陆执离开之后,姚守宁信守承诺,这使得他心情愉悦,连原本险些显出的原形本相都消失,恢复了之前清俊出尘的样子。
“我好歹也活了几百年,又救了你们的命,怎么一口一个陈太微?”
“……那你想我怎么称呼你?”姚守宁有些别扭的问,“孟,孟爷爷?”
“别胡说。”
陈太微怔了一怔,接着淡淡喝斥:
“我跟朱世祯当年也是结拜的兄弟,他娶了你姐姐,也算姻亲,你叫我一声五哥——”
他说到这里,突然间眼中黑气翻涌,一道道血丝自他眼中浮现,接着血痕钻出他的眼眶,爬满他苍白的肌肤,遍布于他面容之下。
一条条青影高高鼓起,在他皮肤下钻涌爬动,陈太微的表情逐渐狰狞,控制不住显出鬼相本体。
‘汩汩’的水流声响中,他的xiōng口裂开一个碗口大的豁洞,xiōng腔内里处空空如也,心脏不翼而飞。
姚守宁被眼前这可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陈太微的目光幽幽落在她脸上,透过她惊恐交加的神情,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摸自己的xiōng口。
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摸到了xiōng腔处的空洞,漆黑的血液化为黑气缠绕上了他的手指,他恍然大悟:
“哦,我已经是个无心无情之人,早斩断七情六欲,还谈什么过去?”
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他的表情迅速变冷。
肌肤之下,拼命向外蔓延的黑sè血管爬行的速度一滞,接着不甘的蠕动了两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原路折回。
陈太微破开的xiōng口处钻涌出黑sè的丝线,修补着他的残躯,拉扯他的‘血肉’缝合,很快将那破开的xiōng腔修复,最后连衣裳也幻化为先前的青sè道袍。
外溢的煞气收敛回本体,鬼相被压制,他的面容重新变得白皙无暇,睁开双眼时,目光清澈,却再不见情感的波动,整个人宛如一尊琉璃所制的假人——淡漠、疏离。
“叫我陈太微也行,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他淡淡的笑,似是彬彬有礼。
但他越是这样,却越使姚守宁头皮发麻,下意识的‘蹬蹬’后退,对他心生戒备。
“国师——”她小心翼翼的称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陈太微此时心情十分恶劣:
“你留我下来,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呢?”
陈太微没有反驳这个称呼,而是听了她的话后,脸上露出茫然之sè。
他低头细细的思索了半晌,一双远山似的秀眉皱起,仿佛十分苦恼的样子。
“我想要回到过去。”
许久之后,他说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想回到哪里——”
他抬头看向姚守宁,神情茫然,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守宁,我的师父说,前路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时,应该询问自己的心,可是我的心已经丢失了,你说我到底是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