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今日确实是我幸运极了。”
陈太微本性乖戾,听到此处,既觉得意外却又隐隐有些自得。
“天时、地利?这两样我不否认,‘人和’,难道我还算人吗?”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亦或是陈太微自己都不愿意再去细究。
‘他’并没有因为柳并舟的突破而生气,反而话题一转,饶有兴致道:
“你如今突破,是不是准备再对我动手?”
“不错。”
柳并舟正sè点头:
“还请前辈放手,此时的大庆,需要一位君主!”
他此时再说这话,信心十足。
柳并舟身下的yīn神站了起来,顷刻之间化为一尊面目慈和,绾巾儒衫的圣人,笑呵呵的站在了他的身后。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陈太微见此情景,含笑说道:
“凡事自有因果,你若此时执意救他,以他性格,将来必会祸害你全家,你后悔么?”
‘他’话虽说这样说,但开口时,紧扼着神启帝脖子的手已经缓缓松开。
老皇帝死里逃生,听到这话,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道:
“柳先生救我,朕,朕今日若能得救,必不忘先生恩德,到时为先生立长生祠,敬儒家为国学,拜儒家圣人为尊,发扬儒家之义,若有违此誓,让我不得好死,朕这一脉,断子绝孙,求先生救我。”
他已经被陈太微吓得肝胆俱裂,如今眼见有一线希望,深怕柳并舟被陈太微的妖言所惑,此时不惜发起毒誓。
陈太微听闻这话,chún角微勾:
“蠢货。”
天地自有法则,每件事情都有因果。
神启帝以为随口一说,但涉及到了‘他’与儒系一脉,有些话便不能随口一说。
此时老皇帝以为许诺十分轻易,却不知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的,此时不付,将来总会付出。
但‘他’也不出声,笑意吟吟看向了柳并舟。
柳并舟并非迂腐的酸儒,他并没有因为神启帝的话而推辞且表露忠心,只是淡淡的道:
“君王一言九鼎,我自然不会怀疑的。”
他一说完,神启帝松了一大口气。
陈太微也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便也卖你一个人情,放他一条生路。”
‘他’为人极难捉摸,神启帝激怒了‘他’,落入‘他’之手。
这些年来,‘他’偷走太祖尸身,培养出‘河神’这样一位绝世邪物,又与妖族合作,造成如今这样对人类不利的局面。
照理来说,现在人族大祸临头,若神启帝一死,神都城定会陷入乱局。
少帝掌握于楚家之手,到时争权夺势,恐怕会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这一切与陈太微之前表现出来的目的应该是吻合的——柳并舟猜测‘他’可能是想制造乱世,继而有所图。
可‘他’此时又竟然如此轻易的、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愿意将神启帝放了。
这种决定无异于儿戏,令得柳并舟有些看不透。
他本能预感到陈太微有所图谋,可此人究竟图谋着什么,柳并舟猜不到缘由。
“前辈为何……”
柳并舟没有因为陈太微暂时的让步而放松警惕,他迟疑着想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陈太微笑了笑:
“人性多疑,果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身上杀意褪去,那张削瘦俊美的面容变幻,缓缓消失,显出白玉骷髅的本体。
大殿之中,众人秉息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那骷髅之上生出血肉,不多时幻化为陈太微那张秀气而苍白的年轻面容。
他的长发束起,嘴chún只有淡淡血sè,他整理了一番青sè道袍,理了理腰侧的明黄穗结,接着伸手一握,一支雪白扶尘出现在他的掌心,被他斯条慢理的别到了腰侧之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笑道:
“子厚,你想问我为什么愿意放弃杀死神启帝,是不是?”
此时的他又恢复了先前清冷绝尘的年轻国师的形象,不复先前的鬼魅邪气,说话时温声细语。
可在场众人却忘不了他先前现出本相后的凶残至极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喘,收敛声息,听他与柳并舟对话。
“是。”
柳并舟心中不安,但听到陈太微发问,却仍点头应了一声:
“您这些年来,数次制造事端。三百多年前,永安帝时期曾出现过一位名叫孟青峰的道人,那是您的化身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太微亦终于被揭露身份,他连七百年前的来历都未隐瞒,此时自然没有必要再隐瞒这些事。
柳并舟话音一落,他就爽快点头:
“是我。”
柳并舟心略略一沉,再问:
“永安帝时期,曾因皇帝不贤而引发天雷降世,劈烧毁了宫殿,皇帝欲大兴土木重建皇宫,太祖定国之时曾立下祖训,后世子孙不得修葺神都皇城。”
“为了打破太祖的规定,当时的永安帝是得到了您的支持,最终才大修皇宫,是也不是?”
他问得直接,本以为陈太微会推脱狡辩,却没料到他似是回忆起了当初的情景,显得非常的开心,甚至小声的笑了出来,答道:
“是的。”他回忆过往,心情极好,又补充了一句:
“我四哥当年定都神京后,曾有过布局,那一场修葺皇宫,可坏了大庆国运。”
他叹息着:
“若非当年我四哥驱除妖邪,立下莫大功德,为大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说不定大庆还无法坚持到三十一代,可能三百多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呢。”
这样的内情实在令人不敢置信,刚死里逃生的神启帝听到此处,咬了咬牙,眼中闪过恨、俱交加的神情。
“不仅是如此,您当时设计杀死了一位工部的小官,以‘买命钱’的形式,驱使他帮你做了一件事。”柳并舟叹息道:
“虽说您行事难以捉摸,但您性情骄傲,不屑撒谎,既然孟青峰是您,破坏大庆国运也是您,那么我猜您当时驱使那官员所办的事,都是为了破坏大庆朝命脉,对不对?”
“对。”
陈太微的眼中闪过异彩,他赞叹着:
“看样子你们所知真不少。”他想了想,又问:
“是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知道的吗?有能力无视时间的阻隔,集齐三百年前后的人,这可是辩机族人的特殊本领。”
“这种力量真是万分神奇,可惜我一直无缘得以参加。”他露出有些遗憾的神sè:
“我曾窃取了守宁的一滴血液,想要参与书局,可惜最终功亏一篑。”
柳并舟见他失望的样子,心中一寒,对这个人越发警惕,深怕姚守宁在他手上吃亏。
他此时谈兴正浓,并不排斥与他沟通,他忍下心里的不安,再问:
“偷走太祖遗体,使他受妖邪亵渎,最终成为魔煞,也是您吧。”
这件往事他已经从姚守宁口中得知,因此并不是疑问,而是十分肯定。
“守宁看到了?”陈太微好奇的问。
他此时身长玉立,一头青丝仅以素净的木簪固定,身穿青袍,袖口、领边露出里面洁白干净的单衣边弦,腰系丝带,看上去清绝脱俗,笑意吟吟时令人好感备增,哪里看得出来他杀人如麻,心性狠辣的样子。
柳并舟从他口中数次听到姚守宁的名字,心中越发忐忑,不欲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道:
“您做这一切,显然是为了颠覆大庆国运,既然是这样,您今日为什么会轻易罢手呢?”
他问了半天,终于将话题转回正题之上:
“我只是一个后进晚辈,就连我的老师,在您的面前也不过是故友的十二世孙,我的脸面并不值您的承诺,您为什么会改变心意,是另有目的吗?”
陈太微嘴角边的笑意加深:
“我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想做就做了,哪有什么原因呢?”
他双眼幽幽,那两排又长又密的睫毛仿佛浓密的树荫,挡住了那双眼中的思绪:
“有时想杀人就杀了,管他是谁?”
他提起弑君之举,云淡风轻:
“不过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原本不欲回答柳并舟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心念一转,又改变了原本的打算:
“你如何看待因果论?”
“因果?”柳并舟一双长眉皱起,喃喃重复了一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有可能牵涉因果。”陈太微笑道:
“尤其是与我相关,更是会涉及因果。我卖你脸面,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有值得我图谋的东西。”
他笑意加深,嘴角勾起:
“子厚,你要明白,有时候暂时不用付出代价的东西,将来可能会以另外的形式去偿还呢。”
他意有所指的看了半空之中吊着的惊魂未定的神启帝一眼:
“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今日的举止。”
陈太微的话似是一种提示,末了道:
“替我向守宁问好,待有空闲,我会找她玩耍的。”
话音一落,那道士清绝瘦长的身影荡了荡,四周的空气仿佛如水波纹般晕染开,他的影子化为轻雾,一点一点消失。
‘呵呵——’
轻笑声尤在,但他在时对于领域的绝对掌控之感却已经消失。
四面八方的红sè符箓光芒闪了闪,接着暗淡下去,结界瞬时化开,被制住的狐妖之王深恐这个诡异残忍的男人去而复返,立即遁入地底。
半空之中的五尾狐妖失去了道法的约束,尖叫着落地,掉入地底那身失去了生命力的美人皮囊之内。
而被高高吊起的神启帝也没有了符箓力量的支撑,‘呯’声摔落下地。
“皇上,皇上。”
冯振等人这才一拥而上,神启帝捂着xiōng口喘息。
他xiōng口处破开的大洞因为受柳并舟先前维护的浩然正气修补,此时已经恢复如初。
但他心中仍残留着被陈太微挖开xiōng口,险些掏出心脏杀死的惊恐之感。
“护驾,护驾。保护朕。”
他惶惶开口,冯振等人护在他的周围,但他抖了数下,接着凶神恶煞将众人推开:
“滚开,我要柳并舟来护我。”
柳并舟心神不宁。
他想起陈太微临走时留下的话,十分不安,恨不能立即赶回家中,此时听到神启帝呼唤自己的名字,皱了皱眉,qiáng压下心中的担忧,温声道:
“太上皇不用惊恐,他已经离开了。”
他此时说话远比其他人管用,神启帝听到陈太微离开后,大大的松了口气。
他双腿瘫伸出去,抖个不停,想到先前的惊险种种,若稍有不慎,他已经性命不保。
xiōng腔之中藏着两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若是以往,神启帝将这颗心脏当成可以制约陈太微的法宝,视此物是自己的护身符,但经历过今日大劫之后,他深知陈太微此人危险之处,再一想到自己藏了这样一个绝世凶煞的心脏在xiōng腔之中,便害怕不已。
“这妖道!”
他低声咒骂:
“原来他是有意要毁我大庆根基,朕这些年受他蒙蔽,这妖道真是该死!”
“枉朕这些年奉他为尊,替他修建道观,对他百般礼遇,他竟敢弑君!这妖道简直是养不熟的狗,该死,该死,该死!”
神启帝越想越是生气:
“朕要即刻下令,捣毁‘大明宫’,将那道观之中的道士一干砍头处死。”
他先前丢人现眼,心中一股邪火堆积,此时恨不能将曾经与陈太微有关的一切全部摧毁:
“还有道士,道士真是可恨,大庆这些年对道士十分礼遇,但这些妖人时常妖言惑众,朕要统统处死!”
柳并舟听他疯言疯语,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大难在即,皇上不如先处理疏散——”
神启帝刚愎自用,最恨有人忤逆他心意。
若非说话的人是柳并舟,他早就大发雷霆。
他想起柳并舟先前非凡的力量,竟能bī走陈太微,心中不由一寒。
经历过先前的事后,他对于这些非凡的、却不能受自己掌控的力量心生忌惮与防备,此时听到柳并舟的话,不止没有感激之情,反倒生出杀机。
“柳先生救朕一命,这些事情我自然会考虑。”
他打断了柳并舟的话,接着挤出笑意:
“你身怀超凡入圣的力量,又救了朕性命,想要什么赏赐?黄金?美人?亦或朕册封你爵位,给你官做呢?”
“我只是南昭一老儒,暂时没有入仕的心。”柳并舟已经看出神启帝眼中的不耐烦,他心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七月十五当天,‘河神’即将来临,我希望皇上敲响警钟,疏散百姓,同时释放受到妖蛊感染的普通人,不要再造杀机。”
柳并舟想起了陈太微临走时的话:因果论。
他救下神启帝性命,便沾染了因果,此举及有可能为自身带来不好的事。
以他的聪明,自然知道皇帝的承诺并不真诚,且不可靠,他失去耐心,索性开门见山:
“我不是跟皇上商议,而是要皇上一定这么做!”
“你……”神启帝见他态度qiáng硬,心中惊怒,有心想要发火,但想到他力量,又心生畏惧。
此时不宜与这老儒生翻脸,否则自己身边可没有人能救自己性命。
他目光落到了瘫软在地的‘涂妃’身上,五尾狐妖化为光影钻入‘涂妃’皮囊,此时这位妖妃已经苏醒。
她的身后还有那位妖族的狐王,神启帝眼珠一转,应答着柳并舟的话:
“朕答应你。”
老皇帝应得爽快,柳并舟却心生怀疑:
“太上皇这话可要当真。”
“天子一言九鼎,朕发过毒誓,自然会遵循承诺的。”神启帝有些不快的道:
“莫非你不信朕?”
他表面板起了脸,心中却yīn狠道:妖族看样子也颇有实力,且部署多年的样子。这些年竟有一头妖怪隐藏在自己身边,而自己竟全无察觉。
妖族既然在自己身边安chā眼线,可见对自己也必有图谋。
先前自己遇难时,狐王曾现身与陈太微游斗,那妖王虽说打不过陈太微,但未必打不过柳并舟。
只要此时先把这老儒生打发走,回头借涂妃之口引出妖王,妖王既然先前愿意救他,说不定会愿意与他再合作,保他性命。
到时想办法借妖邪之手除去柳并舟这个心腹大患,最后杀死朱姮蕊等眼中钉,这天下自然便会重新掌控在他的手里。
他想到美处,眼中闪过兴奋。
柳并舟虽然知道他并不心诚,但他总觉得陈太微的话蕴含某种力量,神启帝自认为随意可毁的誓言,在先前有陈太微见证之后,说不定已经具备了非凡的约束力。
一旦这位帝王毁约,后果可能是他不愿承受的。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
“如此最好。”
此间事了,他与神启帝也是两看两相厌,再加上陈太微临走时的话,让他十分担忧家中,也担忧姚守宁安危,不愿再与神启帝相处,因此双手一拱: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此后等待太上皇的消息。”
说完,他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明明不大,但迈出之后,人却已经出现在数丈开外的石阶之上,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他一走,神启帝再难绷住平静的面容,神sè扭曲,额头青筋直跳,恨恨的骂了一句:
“老匹夫,挟恩图报,总有一天要剥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