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三月三十日,白马渡口曹营--
望了一眼坐在帅帐主位上不发一言的陈蓦,司马懿不禁摇了摇头,在帐内来回踱了几步,来到了陈蓦面前的桌案旁,瞥了一眼那只灰色布袋中的粉末,伸手取过一些在手里捻了捻。*.*
“这么说,你们俩口子再次吵架了,就是因为这点小事?”
“什么俩口子……不、不是,这是小事?这可是关乎到……”
“好了好了,”司马懿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摆正表情好奇问道,“当年黄巾军中精锐黄巾力士,就是服用这种东西?——话说,这叫什么来着?养气什么?”
“养气除秽丸!”陈蓦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司马懿,要知道他方才已经对司马懿说过一次了,但是看这家伙的表情,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
“对对对,”经陈蓦这一提醒,司马懿这才回想起来,在似笑非笑望着手中的粉末摇了摇头后,他随手将粉末再次放回了那只灰色布袋中,继而拍了拍双手,掸落了那些粘在手上的些许粉末,正色问道,“你确定眼下摆在你我面前的药粉,与当初张宝炼制的丹药相似?”
在长长叹了口气后,陈蓦点了点头,说道,“虽说在药味上淡薄许多,但是确实是这股味道……”
说起来,对于当年张宝所炼制的丹药,恐怕如今也只有陈蓦最有发言权,毕竟当初那些服用过这种的丹药的黄巾力士。大多已随着张氏兄弟的败亡而不在人世。
“这样啊……”司马懿闻言轻吸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她这是想借此药物提升士卒的实力么,不过即便如此……”说着。他转头望向陈蓦,诧异说道,“依懿看来,这并没有什么过错啊,何以希声如此动怒?”
“没有过错?”陈蓦的双眉紧紧凝了起来,虽说他当初是依靠着张宝所炼制的那养气除秽丸才能走到现在,但是说实话,他对于这种丹药并没有什么好感。也难怪,毕竟当初那位叫做韩然的同帐士卒,在服用这种丹药后的惨状,至今也未曾叫陈蓦忘却。
摆着韩然这个前车之鉴在。陈蓦如何能够容忍张素素再一次将这种本不该出现在世间的药物给手底下的士卒服用,更别说那些士卒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种药粉混在饭菜中服用了,这在陈蓦看来,简直好比是将别人的寿命都榨出来利用,这实在让他难以认同。
“利用?”在听了陈蓦的想法后。司马懿笑了,不过笑得有些诡异。
“仲达,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话音刚落,只见司马懿微微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并不能说对与不对。难道说,那些士卒不曾服用此药粉。就不算是被利用了?别忘了,希声,我等眼下之所以还可以这样安稳地坐居白马,靠的,就是这些被利用的士卒,说句不客气的话,难道我等不是在利用他们阻挡袁绍么?——倘若没有营内这近乎八万士卒,单你一人,岂能守住此地?”
“我不是这个意思……”
“懿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张素素此举不合礼法,不符德品,对吧?但是你要知道,希声,此营内八万将士,此刻还活生生在我等面前,但是谁也无法保证他们明日还能活着,退一步说,就算明日还活着,那么后日呢?大后日呢?冷静点,希声,我倒是觉得,张素素此举,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对方……”
“可是那药粉会折损寿元……”
“那又怎样?”打断了陈蓦的话,司马懿正色说道,“人可活一甲子,也就是六十年,但你可曾见过这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士卒活够一甲子的?秦时征岁十三男丁从军,四十五卸甲;我朝征兵取十五岁以上男丁,四十遣回家乡,期间近三十年的从军生涯,你当真觉得,他们能够活足一甲子么?”
司马懿说地不错,在汉朝,其实人的寿命已经延长到五十岁、乃至六十岁以上,就当时而言,这已属高寿,尤其是活够一甲子也就是六十年,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毕竟在古代,世人把六十年称为一甲子,用后来从西方传入的佛教术语来说,这相当于一个轮回,而一旦人能够活到六十多岁,就意味着他从此超脱了轮回之外,从此不再受万世轮回之苦,可以尸解成仙,说白了,就是从此可以位列仙班了,当然了,说到底,这仅仅只是古人的美好愿望而已。
但是话说回来,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到五十岁甚至六十岁,能活到这个岁数的,大多士珅土豪、朝官公卿,就平民百姓而言,显然是活不到这个岁数的。
据说,汉朝东汉末年至三国期间,国内男丁平均寿命曾经达到过三十岁这个可怕的数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国内的男丁,有绝大部分在还没有三十岁的情况下便死去了,从这个数字看,也难怪起初有六千万人口的汉朝,竟然会在晋国一统后锐减到九百万人,难怪古人会用人命如草芥、十室九空、万里无人烟这种来描绘乱世的残酷。
或许有人会说,这能怪谁,要怪就怪那些男丁自己去当兵,甘愿成为乱世的牺牲,但是归根到底,若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微薄的军饷供养家中的妻儿老小,谁会甘愿当兵?
或许有人还会说,那是他们傻,就不会在攒点钱后退伍返乡么?
但是实际上,就当时而言,退伍是不允许,除非在战场上受到严重的伤势,无法再征战杀敌,否则,一旦你说出打算退伍的话,无疑就会被别人当成逃兵。不得不说,古代对于逃兵的处罚是相当严厉的,几乎是逮到就杀。
也难怪,毕竟当时的jūn_duì 体制就是这样。与后世的征兵制度不同,在汉朝,一旦入伍,就意味着你已将自己的性命出售给了你的主君,如果没有其他的变故,你多半要在jūn_duì 中呆上长达三十年的时间,当然了,每年的军饷是会按季度发放的。并且,倘若你不幸战死,你的主君还会拨出一笔不菲的抚恤,派人送到你家乡的亲人手中。
你可以放心。在这一点上,你的主君是绝对不会克扣的,毕竟他一旦这么做了,非但会激起兵变,更会失却人心。
简单地说。在古代,当兵也是一类能够赚钱的职业,只不过,那些赚来的钱多半并不是给他本人花。而是为了供养在家乡的妻儿老小。
明明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钱,自己却没有机会去享受。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但是反过来说。这却是乱世中大部分国内男丁唯一能够赚钱养家糊口的渠道。
正因为如此,司马懿才会认为张素素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也是,毕竟青州军中的士卒年龄大多在二十到三十左右,到他们四十退伍,期间相隔长达十余年,谁能保证他们能够顺利地在战场上存活下来,说不定今日还生龙活虎,明日便成为敌军刀口上的牺牲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牺牲几年阳寿那又如何?得到的可是你能够在战场多一份存活可能的机会啊!
平心而论,陈蓦与司马懿对这件事的看法都没有错,只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罢了,陈蓦在意的,是张素素在瞒着士卒的情况下,擅自在其饭菜中投入这种会折损阳寿的药粉,但是在司马懿看来,如果在服用这种药粉后便能让那些士卒得到能够在战场上存活的实力,就算缩减几年阳寿、甚至是十几年的阳寿,那又如何?
更重要的,是那些士卒能活下来,能够得到更多的军饷以供养家中的亲人,毕竟人活着就有希望,就算那些士卒以后因为服用了这种药粉而变得白发苍苍,甚至于在退伍后无法继续下地干活,那又怎样?毕竟他们活下来了,并且,他们的亲人也活下来了。
“这么说,反倒是我错了?——这种歪门邪道……”在听闻司马懿的劝说后,陈蓦自嘲摇了摇头。
“倒也不能说是错了,只是……希声,我早就说过,你太耿直了,而且还顽固,跟个老头子似的!”司马懿轻笑着说道。
“……”陈蓦闻言望了一眼司马懿,正要说话,却见司马懿突然压低声音,正色说道,“希声,我知道你是过分着紧她,是故对她这般严厉,以免她误入歧途,但是有一点你可别忘了,你如今乃此营主帅,全营数万人安危皆仰仗于你,再者,曹公能否能抵挡袁绍百万大军,你的作用也不可小觑,当务之急,你心中所思,应当是如何阻袁绍于黄河对岸、如何守住白马十日,为曹操争取时间……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如今乃五万青州军之统帅,而青州军的实力,你应该也清楚了,要守住白马,势必要仰仗她,倘若你等将帅失和,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反叫袁绍得了便宜?”
陈蓦闻言愣住了,不得不说司马懿说的一点不错,要知道眼下的张素素已经不是当年只会缩在身旁怀中哭泣的小女孩了,她乃黄巾之首,乃五万青州军之首,倘若两人失和,后果那是何其严重?
想到这里,陈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罢罢罢,回头我去哄哄她……”
“正是此理!”司马懿哈哈一笑,然而笑声却带着几分揶揄,那别样的意味,让陈蓦不禁有种交友不慎的感触。
然而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通报。
“陈帅,王充将军求见!”
“王充?”陈蓦愣了愣,轻笑说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便听黑狼骑部将王充急匆匆地奔入了帅帐,不等陈蓦问话,一脸急切地说道,“陈帅,大事不好,张天师与张宁小姐打起来了!”
“啊?”陈蓦好似没有听清,眨了眨眼错愕问道。“你说谁和谁打起来了?”
“张天师与张宁小姐,此刻东营大乱,末将恰巧经过,听说麾下将士来报。心知此事事关重大,是故当即前来向陈帅禀报!”
“……”猛然间,陈蓦面色大变,站起身来,二话不说朝着东营而去,在他身后,王充与司马懿对视一眼,亦当即紧跟其后。
在半途上。听着东营喧哗阵阵,陈蓦脸色愈加难堪,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陈蓦发问。王充不敢怠慢,一面紧跟自家大帅左右,一面抱拳说道,“末将也不甚清楚,只听说张宁小姐好似去东营找张天师说话。但是说着说着便打了起来,此刻东营大乱,营内士卒不明就里,俱不敢上前……”
“光是张素素与张宁二女么?”
“呃。好似还有三名头戴面具的将领,据说是青州营的将领……”
糟了!
陈蓦一听便知道情况不妙。头戴面具的青州营将领,这说的分明是张素素麾下四鬼将。望了一眼天边徐徐下落的夕阳,陈蓦愈发为张宁感到担忧,毕竟在他看来,张宁虽说实力强地令人发指,但是面对三位武神级的人物,她多半也讨不到便宜。
想到这里,陈蓦眼神一变,整个身体突然消失在原地,在瞬息之间,出现在数十丈之外,心中着急的他,竟然动用了贪狼的缩地。
虽说东营距离陈蓦所在中营有近乎两里之遥,但是在陈蓦的缩地面前,也不过只是短短十几个呼吸的工夫。
果不其然,当陈蓦赶到东营时,东营几乎已是乱成一团,无数曹兵与青州军争相观望,而在这众人之中,张宁正与张素素以及董卓、孙坚、吕布这三位武神打地不亦说乎,只见东营之内气流横窜、狂风大作,粗粗一看,竟有多达十几个帐篷被毁。
“住手!”
在场外大吼的陈蓦,一个缩地来到了场中央,一手挡住了张宁,随即右手在腰间一摸,摸出一柄短剑,挡住了孙坚手中的黑色战刀……
“陈……陈将军……”张宁的表情有些羞愧,低着头不敢妄想陈蓦。
“小子,你可来了!”带着青色厉鬼面具的董卓用莫名的语气说了一句,听得出来,对于张素素要他们联手对付张宁一事,董卓多半是没打算插手,只不过碍于某些原因,他不得不这么做罢了,毕竟张宁与他非亲非故,为了张宁而触怒如今的张素素,显然有些不智。
因此,董卓退了下去,而被挡下的孙坚也退了下去,唯独带着赤鬼面具的吕布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手持一把铁戟迎了上来。
“铛!”勉强用右手的短剑挡住吕布手中的铁戟,陈蓦压低声音说道,“吕将军,请你住手!”
话音刚落,便听吕布冷笑一声,同样压低声音说道,“凭你也敢命令我吕布?荒谬!——想要我住手,就拿出你的实力来!”
“你!”
“哼!——你不是阻止过我么,再阻止我一次不就好了?”说着,吕布手中的铁戟一转,戟尖的月牙刀刃朝着陈蓦脸上划去,而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张素素的声音。
“住手!”
“嘁!”在听到这句话后,吕布撇撇嘴,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倘若张素素喊地再迟一步,恐怕陈蓦脸上便要多一道伤口。
“你总是很走运呐……”似有深意地对陈蓦丢下一句话,吕布冷哼一声,转过身,大步走向张素素那里。
或许吕布这是在暗示陈蓦,在徐州时,倘若不是张素素,你陈蓦何以能与我打成平手,成就如今威名?但是很可惜的,眼下的陈蓦显然没有心思去猜测吕布话中的深意,因为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的张素素身上。
“到底……怎么回事?”
一刻之后,陈蓦将张宁与张素素带到了中营帅帐,询问事情的经过,毕竟在他看来,张宁与张素素虽说在初次见面时便剑拔弩张,但是最近的这段时间,却未曾有过这般激烈的冲撞,何以会当着东营无数将士的面大打出手呢?
或许是为了二女的面子考虑,陈蓦将一干闲散人员都逐出了帐外。包括王思、张辽、刘辟这等心腹爱将,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司马懿,陈蓦本想请他在帐内旁听的。毕竟这家伙想的要比陈蓦更深远,但是不知为何,还没等陈蓦说话,司马懿便仿佛逃命般跑出了帐外。
也难怪,毕竟他司马懿不是陈蓦,对他来说,张素素与张宁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就算二女当中真有一人存在过失。他恐怕也不敢直言,再者,以他司马懿的才智,哪里会猜不出其中的缘由?
在这种家务事上旁听?不要命了?
多半是顾及这些事。是故司马懿早早便避退了,以至于整个帅帐之内,仅仅只有陈蓦、张素素以及张宁三人。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坐在主位上的陈蓦用目光扫视了一眼张素素,尽可能地让语气变得平稳一些。
然而的陈蓦的话音刚落。却见那边张素素冷哼一声,说道,“你去问那个贱人!”
“素素!”见张素素出口伤人,陈蓦着实有些不喜。
“哼!”见此。张素素眼中怒意更盛,望着陈蓦恨恨说道。“小蓦,为什么你一口断定是素素的过失?当初你是那般疼爱素素。现在呢?只要发生什么事,你都认为是素素过失,为什么?为什么?”
“我……”陈蓦哑口无言,毕竟张素素说的不错,在最近这段时间,只要是有些事情牵连到了张素素,他不知怎么竟都会不由自主地将矛头对准张素素,连陈蓦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你还敢说不是被这个贱人迷惑?她那点好?你说呀!”
“放肆!”见张素素越说越过分,陈蓦心中大怒,猛地一拍桌案,沉声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此前做下过太多的错事!”
“……”或许是没有想到陈蓦竟然会有这般大的反应,亦或是没有想到陈蓦竟然会这么说,张素素气地浑身颤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陈蓦,微微摇了摇头,喃喃说道,“竟然……素素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说我的,竟然会是小蓦你……”说着,她不禁咬了咬嘴唇,眼眶一红,两道泪水夺眶而出。
“我……”望着张素素那近乎绝望的神色,陈蓦气势一滞,心中有些不忍,毕竟他也意识到,他说得确实有点过分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张素素抬头拭去了脸上的泪水,随即直直望着陈蓦,用近乎于逼迫的口吻说道,“好、好……小蓦,摆着这个贱人在,素素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是要她,还是要素素!——倘若你要素素,那么就让这个贱人滚回汉中去;倘若你要她,那好,从此素素与你恩断义绝!”
“你!”陈蓦万万没有想到张素素竟然说出恩断义绝这种话来,气地他双手颤抖不停,在深深望着张素素许久后,怒声说道,“你这是在逼我?!”
“是!”张素素猛地站了起来,注视着陈蓦半响,压抑着愤怒说道,“从今日起,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倘若小蓦你当真要选她,那好,素素即刻就走!”
“你!”陈蓦勃然大怒,平心而论,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如此愤怒,此刻的他,仿佛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只因为张素素那一句话。
一时间,整个帅帐安静了下来,静地那样压抑。
忽然,陈蓦深深吸了口气,全身绷紧的神经缓和了下来。
“那好,你走吧!”
“……”听着那看似平淡的话语,张素素冷不丁身子一晃,竟然瘫坐在席中,难以置信地望着陈蓦,喃喃说道,“不……不会的,是素素听错了吧?小蓦怎么会……你怎么会……”
“你没有听错……”陈蓦语气平淡地说道,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了无比的疲惫,那是至今为止前所未有的疲倦。
在长达一刻钟的死寂之后,张素素默默地站了起来,在望了一眼陈蓦后,又默默地转身望帐口走去,看着她那双肩颤抖不停的模样,很显然,她这是刻意压制着心中的悲伤。
“素、素素……”总归是姐妹,见妹妹竟然露出这种近乎于绝望的目光,张宁心中也有些不忍。她犹豫着伸出手去,想将张素素拦下来。
“啪!”
张素素抬起左手打飞了张宁打算阻止她离开的右手,随即用一种近乎于刻骨铭心仇恨的眼神深深望着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