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刘轻寒仍旧轻轻一笑,道:“一江之隔,通讯不便,任何人事过来,只怕都会面目全非。本官今日渡江之时,整衣衫,理冠帽,谁知上了岸,却已被江风吹得衣衫凌乱,狼狈不堪了。本官的衣帽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
裴元修看着他,笑道:“的确,但那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有一件事,我想,是没有变样的。”
“哦?不知公子所言是何事?”
“刘大人即将迎娶舍妹,可有此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说到了这件事上,而刘轻寒听到这句话,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伸手扶了下额角,似乎是下意识的在掩饰脸上的疤痕。
若没猜错,那应该是他受伤之后,就开始有的小动作,过去,就算再不好意思,他也没有这样做过。
我原本放在桌上,捂着茶杯的手,这个时候慢慢的放了下去,吹在身侧轻轻的颤抖着。
听见他道:“能得长公主垂青,是本官三世修来的福气。”
“我这个妹妹虽为公主,但性情温顺,并无半点骄纵之气。还望刘大人好生待她,不要辜负了她。”
“这是自然,本官必不辜负长公主的深情厚意。”
说到这里,他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江夏公子,更是对方的大舅子,又压了人一头。
我过去还从来不知道,裴元修原来是个如此伶俐,甚至说凌厉之人,一言一语间,虽然微风和煦,却步步为营,完全掌握着这场谈话的主动。
只是——
我对面的这个男人一直微笑着,若非脸上的伤疤太过骇人,甚至称得上温文雅致,不卑不亢中,又透着一丝坦然。
如果说,裴元修是绵里藏针,那么他,就是一团没有针的棉花。
似乎,连裴元修都感觉到了,这一回,他抬起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像是想要从他身上琢磨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不管怎么看,刘轻寒就是刘轻寒,只是一个普通人,却和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不一样。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他一样,让我这样怒火中烧,即使凉透了的茶水和凛冽的江风,都扑不灭,吹不熄。
我突然举起茶杯,对着他笑道:“刘大人,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惊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来这一句,也急忙端起茶杯,我高高的举着杯子,温柔的笑着说道:“听闻刘大人在扬州府内一夜之间,斩杀数名朝廷大员,连旨都没请一个,可见皇帝对刘大人的信任了。如此雷霆手段,当初皇帝南下扬州时,也未曾施展,实在令我等瞠目。只怕将来刘大人要在扬州大展拳脚,取申氏而代之,指日可待!”
我这几句话一出口,亭子里一时都静了下来。
裴元修也有些愕然的看着我。
其实,这些话明摆着是他要说的,就算不是他,也是韩氏姐妹的词,却没想到被我抢先一步说了出来,只是话语中几处带刺,明褒实贬,刘轻寒纵然有涵养,这个时候也不由的有些冷了脸。
然后,他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说不出的冰冷,我原本已经手足冰凉,而被他看这一眼,更像是被一根冰针硬生生的扎进胸口。
痛……
痛得连呼吸,都无法继续。
但,他冰冷的眼睛又微微的弯了起来,眼角淡淡的笑纹,显出了一种别样的平静和温文,仿佛刚刚那冷冰冰的一眼,只是我的一种幻觉。
他微笑着道:“可见这一江之隔,讯息不通,果然容易以讹传讹了。本官杀那几个人,虽然没有请旨,但本官南下,是带着皇上的旨意而来。况且那几个贪官污吏欺压良民,贪赃枉法,他们的罪行实在是四曲难数,罄竹难书。本官斩他们,是为国锄奸,为民除害,手段虽为雷霆,心肠实为慈悲。还望公子和夫人不要误会。”
我微笑着看着他:“原来是这样。”
笑容,已慢慢变冷。
他的口气,他的神情,好陌生。
陌生得让人觉得发寒。
我喝了一口茶,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茶水好像已经结了冰,冰冷的从嗓子里滑落下去,将心都冻僵了。我再一次将手从桌上挪下来,轻轻的垂在身侧,却有一只温热的大手伸过来,温柔,却有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是裴元修。
他没有看我,脸上还保持着公事的笑容对着刘轻寒,但他的掌心温热,熨帖着我冰冷的手背,粗大有力的拇指轻轻的揉着我挣得发白的关节,让我近乎痉挛的指尖慢慢的缓和下来。
我轻轻的低下了头。
裴元修的手还抓着我,又对着刘轻寒微笑道:“原来刘大人此次下扬州,是为了惩恶除奸来的,倒是我等孤陋寡闻了。只是不知,刘大人除了这一害,还打算在扬州如何施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