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坐在办公室里,轻轻抚摸自己手上的戒指。
小小一枚,大约是铂金材质,款式十分简单,圆弧形的戒身正当中狭开一个棱角分明的缺口。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小钻石嵌入其中,手部随意动作,反射出的光芒就十分璀璨。
原本冰凉的金属已经被皮肤熨帖出了适宜的温度,指尖来回在上方滑动,每触到那处棱角分明的缺口,原上的意识便随着感知凹陷塌落下去。
他一遍遍回忆着秦霍将它戴上自己手指时的场景,对方那一刻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乃至于睫毛的颤抖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初夏温暖的阳光穿透窗棂,打在他五指纤长的手背上,戒指和手指贴合得恰到好处,一寸也不过宽,一寸也不过窄。他不是个好研究穿扮首饰的人,对各种珍贵的金属矿石也没有特殊的喜爱之心,然而这一刻,却看这枚戒指看得挪不开眼睛,稀罕得恨不能拿个自带报警系统的盒子将它妥帖安置,又锁进加了一百八十道防盗程序的保险金库里。
他实在想不起来秦霍是什么时候偷偷量走的尺寸,然而在此之前,对方哪怕光明正大的拎着卷尺绕手一圈,原上也未必能猜到自己能收到这样一份礼物。这几乎是他有记忆以来,从除了父母之外的人手中接过的最为特殊的东西。
习惯了遮掩躲藏,习惯了避而不谈,连如今面对公众时特意塑造出的“光明正大”的亲密于原上而言都分外不易,他从未想过,一对同性情人间还能得到如此……
放肆的证据。
像是不顾一切地在朝世界在宣布身边那个男人和自己的关系。那一刻原上的头脑是空白的,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就好像是一叶漂浮在汪洋里的小舟突然看到了停泊的礁岸,彼此之间再多的甜言蜜语也难以比拟这样强大的力量。“未来”和“责任”这两个词语借由两枚指环终于将他们牢牢地栓在了一起他,原上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到这世界上的恋人们为什么会将相互佩戴戒指赋予如此郑重的涵义。
这是一个仪式,仪式过后,双方的关系便从“恋爱”转变为“家庭”。
这算是订婚了吧?订婚了吧?
强烈的快乐让原上灵感勃发,他疯狂地想要写歌,想要把自己无穷无尽的喜悦用旋律记录下来,他想要让自己作品充满甜蜜,他想要让全世界都感受到他的幸福,想要秀,想要晒,想要炫!
但这个念头想想也就罢了,真发上微博,想必又是一场地动山摇,轩然大波。
拿着手机对着手掌左拍右拍,拍了几百张照片,凹姿势的,找光线的,铺背景的,恨不能把这小米粒大的钻石拍出鸽子蛋的效果。原上抱着手机又加滤镜又调对比度的,最终点开微信,发给了渝水淼。
乔治吕进办公室时,险些被他一脸的春风得意给气得厥过去。
在原上家抱着狗睡了一天,他本就复杂的心情现在更加复杂了,纯粹的难过愤怒悲伤都不好说,但绝对是非常想给原上脸上抡去一拳的。对方能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就连乔治吕自己都很意外,要知道他可是在如此苦大仇深的经历后重逢陈震宵都没有动手的知识分子。他现在一看到原上就忍不住想起对方和秦霍亲吻时用眼神驱赶自己的模样,对方在他心目中原本追求艺术坚韧不拔赤子之心的形象全然崩塌了。
原上的厚脸皮超乎他想象,非但对他的不满浑然不觉,还能义正言辞地搬出公事公办的合伙人嘴脸,询问他秦霍撞上的那个黑衣男人是否是陈震宵。
意识到自己之前给原上主观加上的人设确实是想太多,乔治吕十分无奈自己看人的眼光,被骗到这个岁数居然还以貌取人真的是没救了,他对自己智商质疑的声音一度盖过了发现原上和秦霍两人情侣关系的诧异。
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可诧异的。
原上表里不一。
那位平日里表现得成熟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秦董,在自己家里的形象同样很让人想要戳瞎眼睛。
只有威风是条好狗,干净乖巧,油光水滑,毛也不臭,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乖乖的压在被角上,早晨用舌头唤醒人时的力度也很温柔。
乔治吕很喜欢它。
原上毫不意外地在访客名单看到了陈震宵的名字,毕竟对方能从湾岛找到这里,必然不可能对乔治吕的现状一无所知,原上工作室就是那座跑不了和尚的庙,乔治吕避而不见,对方就直接摸上庙门了。
原上打量这位让乔治吕哭得赖在自己家抱着威风睡了一整晚的男人。陈震宵光看外表就是和乔治吕完全不同的人,假如说乔治吕的气质是偏向干净纯粹的艺术家的话,这位他昔日的伙伴就毫不违和能称作一位事业有成的商人了。想来也是,一个能在湾岛混到“一场牌局叫来半壁江山”的作曲家怎么也不可能是个终日埋头沉迷创作的形象,原上倒觉得他的气场同秦霍有些相像,从一个和乔治吕同样懵懂的青年成长至今,对方显然不可能是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
但这位男同学不想说自己的故事,与在乔治吕面前连说话都低声下气到近乎哀怨的模样不同,面对别人时,陈震宵另有其他面貌。
他原本还想摆出自己业内知名制作人的咖位给原上施压,要求原上给出乔治吕的联系方式之类的。以他的身份和人脉,站在一家小工作室老板跟前确实很该有底气,然而在原上表明了自己同乔治吕私交甚笃的关系后,他原本强撑着的气焰一下便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他好像被抽空了力气,终于安分地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来,定定地望着自顾自转动戒指的原上,表情风云变幻,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投鼠忌器不敢开口。
原上猜测着对方第一句会问什么,陈震宵却沉默了很久才启齿。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他朋友……刚才太着急了,希望你没有生气。”
这句叹息般的道歉让原上总算有点出乎意料,他停下转动戒指的动作对上对方的目光,入眼就是一张疲惫到难以言表的面孔。
陈震宵嘴唇翕动着,强势的气场如同潮水般褪去,从眼神到佝偻的脊背无一不写满了示弱:“你能不能让他见见我?”
“见面了又怎么样呢?”原上对他的态度也略微尊重了一些,甚至为他倒了一杯热茶,“他不想见你,强求也没什么好结果。”
望着杯中沉浮的茶梗,陈震宵有些恍惚:“当年……我……他……”
磕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根源所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昨天问他,他没有回答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原上拿起桌上一张之前发给环球的律师函的附件在手上叠着玩,没有回答。
是了。
陈震宵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傻逼,他放下茶杯,被熨得发烫的手心捂在面颊上,狠狠地搓了几把。
那样的经历,放在谁身上可以轻易原谅?
原上看他的气息沉闷到好像下一秒就要活不下去似的,还是有些好奇:“陈先生,恕我无礼,可是有个问题,我实在不吐不快。”
陈震宵望着他手上那张被叠出花样来的,抬头清晰硕大的纸张:“您是乔的朋友,不用这样谨慎,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好。”
“关于您留在环球娱乐二十多年这个问题……”原上措辞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用词显得不那么尖锐,“在发生过那种事情之后,您为什么还能留在那座公司那么久?二十年的时间,幕后的约签……应该没有那么长吧?”
更何况,对方早该拥有离开那家公司的能力了。
陈震宵听完问题,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在座位上发着愣,许久之后,才一口一口喝光杯中开始褪温的茶。
喝完了茶之后,他好像恢复了一点精力,从座位上缓慢而坚持地站了起来,点头告辞:“这次是我来的太唐突,劳烦您替我向乔转达……转达我的歉意。我下午就会离开,回湾岛处理一些事情,等到处理完那些事,我会再回来,恳求他的谅解。”
他在原上疑惑的目光中步伐稳健地朝大门走去,手摸上门把手时,才顿了顿身形,转头看了回来。
“还有您的问题……”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眼眶照旧遍布着红血丝,但似乎从什么死胡同里走了出来,态度却比较刚进来时平缓得多了,“我觉得不久之后,您会得到答案的。”
他踏出大门,隐没进了相对黑暗的走廊里,沿着墙根垂首慢行,每一步都盯紧了自己的脚尖。
他在那个办公室里,嗅到了好友气息。原上的那个问题,应当是为乔问的吧?
为什么留在环球那么多年……陈震宵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言语的力量太苍白了,远不如实际行动来得真实和诚恳。
二十年前的当初,他没有选择。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