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自古便盛产美人,周穆沅更是其中佼佼。女皇年轻时曾被誉为大燕第一美,拥有艳冠天下的美貌和极其高明的治国手腕。撇开暮年时分的昏聩不谈,周穆沅年轻时也是颇有建树的皇帝。斩逆贼于兴庆门,开大运河,举国减赋,这是第九代国君足以名垂后世的三大伟业,每一桩都需要超乎常人的智谋与胆识。
然而再伟岸的巨人也会有老去的一日,年月更替,强盛的帝国催生了人贪婪享乐的欲|望。女皇在步入迟暮时开始犯错,而统治者的错误总能埋下一连串巨大的隐患,于是朝中开始出现党派之争,朝廷重臣们习惯了安逸享乐,权贵间兴起了奢靡的攀比之风。骄奢需要钱,那么钱从何处来呢?于是有了买卖官职,圈地受贿,甚至还有高官将大燕军务方面的消息以高价售卖给敌国,进而酿成了元德二十三年的惨剧——西戎攻占了边关三座城池,并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城。
就这样,以大宸宫中的女皇为首,看似繁华锦簇的大燕一层一层地腐烂了下去,成了一个华丽的空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繁盛的帝国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处境,亟待一位英主解救众生于水火。
今日是大燕帝国掌权者的寿诞,自然普天同庆。京城十里长街都挂满了彩灯,用四海共贺,八方来朝形容其盛况,丝毫不为过。
宴席设在紫宸殿,除却周家的一众皇亲和后宫男妃,官衔在四品以上的臣工也都受邀赴宴。女皇高坐上首,右方坐后宫众人与未出阁的皇女,左方边坐朝中重臣。大宴开席,原本喧闹的大殿霎时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纷纷抬眸望向了金龙宝座上的女皇。
周穆沅今日着盛装,真龙礼袍大袖拖地,百鸟朝凰髻上的金簪步摇华光逼人。她掖袖举樽,含笑俯瞰殿中诸人,曼声道,“朕二十二岁登基,做皇帝也有三十四年了。都说人活着,见识的越多越好,这三十余年来,大燕什么样的风浪动荡都让朕遇见过,也算是上苍眷顾了……”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扬了扬手中酒樽,道,“岁月虽不饶人,可朕也不饶这岁月。众卿,与朕共饮此杯!”
话音落地,殿中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双手举樽站起身来,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言罢纷纷喝下杯中酒。
女皇龙心大悦,倚在宝座上朗声笑起来,“坐。”复又朝身旁站着的内侍递了个眼色,“传膳。”
内侍应个是,这才扬了拂子高呼传膳。一众衣着华美的宫女鱼贯而入,将佳肴一一摆上桌。一旁捧礼册的内侍躬身上前,垂着头唱报各位臣工嫔妃敬献的寿礼,每报一样,身后便有太监将对应的东西呈上来给女皇过目。
轻纱珠帘后轻轻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阵阵动听如仙乐。殿外十名身段妖娆的舞姬曼步而入,赤足踩在金砖地上翩翩起舞,宝座顶上的夜明珠将整座大殿照得大亮。
陛下未出阁的女儿只五公主一位,其余四位皇女都各自婚配有了家室,这种场合都是与夫家同坐。所以周景夕落了单,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女皇后宫的一众男妃中间,在一堆大男人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五公主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是把削铁如泥的短剑,那是大胜可佤族时得来的战利品,在琳琅满目的珍宝中极不起眼,却很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周景夕对宝贝不感兴趣,对舞姬更不敢兴趣,她目光随意地往身旁扫了扫,视线迅速在那些美男子中间穿梭个来回,总算看见了三两张眼熟的面孔。不过眼熟归眼熟,打招呼却是不能够的,一是时日久远她早忘了那些人的名字,二是位置隔得远,呼喊起来也麻烦。
心头思索着,周景夕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举起酒樽却不喝,只是捏在手里随意把玩。
四姐嫁了人,所以得跟着夫家坐对面,魏芙是朝中武将,也坐对面,独留下她,身边连个能说话消遣的人都没有。五殿下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仰起脖子将杯里的御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樽,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紫宸殿中来回晃荡,忽然与一双寒凛的眸子不期而遇。
周景夕浑身一僵,手抖了抖,一对白玉筷子险些掉桌上去。
对面的人只是漠然直视,视线在五公主浑身上下扫视一遭,将她的所有反应和表情一分不落地收入眼底。片刻过后,他的目光回到了殿中的舞姬身上,左手不急不慢地转动着指上的筒戒,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周景夕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这副坦荡的模样,倒显得她多心虚似的。她心头没由来的烦闷,当即狠狠咬了咬牙。
这样关键的时候,局势复杂破涛诡谲,哪儿来的闲工夫胡思乱想?思及此,她合了合眸子规整好思绪,别过脸,双眸看向沛国公一家,暗暗朝周景瑜点了点头。
见状,四公主当即也颔首示意。她面上勾起一丝笑意,掖着袖子替身旁的俊美少年夹了一块八宝鸭,口里却压着声道,“我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吧?”
薛莫城双手极有规律地击掌,半阖着眼,面上一副沉醉丝竹之中的神态,声音却很是清朗,沉声回道,“大嫂放心,五殿下能不能保住玄武虎符全在今夜,莫城定不负所托。”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周景瑜颔首,含笑回过头来,广袖掩面抿了口杯中酒,目光却悄然观望着诤国公一方的动静。
丝竹管弦,美人轻舞,酒过三巡之后殿中的所有人都有了轻微醉意。三公主满面笑意地同身边的妯娌谈笑风生,余光扫一眼诤国公,两人眼神上一番来往,接着便徐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景辞对掖双手朝上座的女皇施了一礼,周穆沅见状挑眉,面色有些疑惑,道,“景辞,你有话要说?”
周景夕眸中急速地掠过一丝阴鹜,飞快地同周景瑜对视了一眼。
三公主含笑应是,直起身来恭谨道,“此等良辰美景,儿臣实在不忍辜负。儿臣上回曾向母亲提了一门亲事,不知母亲可还记得?”
“亲事?”女皇蹙眉,少顷恍然大悟,笑道,“朕想起来了,你想撮合吏部尚书之子梁甫与五公主。唔……阿满的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是时候该定门亲事。难为你这当姐姐的费心了。”
周景辞闻言,笑容绽得更盛,垂首道,“母亲这说的哪里话。阿满是我的亲妹子,我不为她费心,那还该为谁费心呢?这个梁甫是诤国公的门生,学识渊博,一表人才,儿臣与诤国公都十分欣赏。”她边说边回眸看向周景夕,笑容满面道,“与咱们阿满相配得很。”
这番话听得魏芙直翻白眼,心道你这么欣赏,那把他娶回去不就是了,干什么来祸害五殿下。她蹙眉,抬眼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周景夕,只见大将军嘴角虽扬着,眼底却森森没有笑意,俨然一副就快怒发冲冠的模样。
“梁甫?”女皇撑着额头是在思索。
周景瑜在桌案底下扯了扯薛三公子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薛莫城会意,伸手整了衣冠站起身,对揖双手朗声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你也有事要奏?”周穆沅曲起食指点了点额头,沉沉笑道,“说。”
这个声音出口,周景夕这才头一回正眼打量这个薛家的小公子。男大十八变,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同记忆中的胖墩儿相去甚远。她摸着下巴审度薛莫城,模样倒长得不差,只是筋骨次了点儿,估计和她过不了十招。
五公主有些叹惋,可还是心里说服自己接受要和这个人成婚的事实。虽然长大后就没见过面,可是感情嘛,应该可以慢慢培养,当务之急是保住虎符,容不得她挑三拣四。
又闻薛莫城道,“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哦?”女皇来了几分兴致,坐正了身子挑眉道,“莫城但说无妨。”
“回陛下,微臣恳请陛下将五公主许配给微臣。”薛莫城躬身抱拳,眉目清清坦荡,字字润声道:“微臣与公主幼时相识,青梅竹马情意颇深,还望陛下成全。”
青梅竹马情意颇深?简直是鬼话连篇荒唐至极!周景辞没料到半路上会杀出一个薛莫城,面色霎时变得难看。她心中迅速盘算着应对之道,正思忖着,一阵低沉又略微沙哑的笑声却在偌大的紫宸殿中响起了,突兀又有些阴森。
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停了,舞姬也早不见了踪影,众人听见笑声皆是一怔。周穆沅看向右手的方向,“蔺卿,你笑什么?”
坐于右侧首席的高个儿男人缓缓站起了身,朝女皇恭谨揖手,垂首道,“回陛下,臣笑薛小公爷信口雌黄,欺君罔上。”
夜明珠之光与服章之华在瞬间都成了陪衬,他站在殿中央,仿佛遗世独立。周景夕猛地抬头,目光死死地瞪着那道清挺的背影。
变故突如其来,众人都很茫然,不明白厂公说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四公主蹙眉,转头诧异地看向邻桌的魏芙,将好对上魏芙同样惊讶的目光。
一室俱寂。好一会儿,九五之尊低声笑了起来,扶着额头语气带着三分揶揄七分未知,语调莫名道,“蔺卿此时说这话,莫非厂督也想娶公主?”
“……”心口蓦地一紧,周景夕十指收握成拳,指甲几乎陷入掌心。
这话是打趣,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听不出来,只是没有人觉得好笑,或者说没有人敢笑。西厂厂督是宦官,普天之下敢这样打趣蔺长泽的,除了皇帝再无他人。
蔺厂督闻言只是莞尔一笑,道,“陛下误会了,臣残缺之身,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肖想五殿下。”
“哦?那蔺卿何出此言?”
周景辞一时半会儿也没明白这个厂督想做什么,她蹙眉,又听厂督温声道,“陛下也知石妃早逝,公主是跟在臣身边长大的。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父母早亡,唯留下一个胞弟,十年前才辗转相认。六年前公主随臣出宫,臣弟方有幸目见天颜。”他说着稍顿,语气忽然就哀沉了下去,“那孩子对公主念念不忘,得知公主请战玉门关,竟一路追随从了军。沙场九死一生,臣弟与五殿下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还望陛下感念臣弟一片痴心。”
一番话说完了,竟然是段教人目瞪口呆又感人肺腑的往事。众人都听傻了,包括周景夕也瞠目,她愣愣地盯着蔺长泽,几乎要怀疑是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失忆症——她怎么不知道他有个对自己如此一往情深的弟弟,还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这不纯粹瞎扯么?
没人能想到事情最后会是这么个走向。臣工们悄悄拿袖子揩了揩额头的冷汗,明眼人都看得出,五公主的婚事不过是个幌子,女将手中的虎符才是朝中几股势力争夺的目标。以西厂厂督的权势,谁敢真的去过问蔺公话里的真假呢?世道向来是强者写史书,成王败寇,黑白也能颠倒。
周景辞的反应极快,她心头一喜,西厂如今是扶持自己的势力,将军府与厂督府若是成了一家,虎符还是算握在她手中。心头思忖着,她当即绝决定舍弃梁甫这颗棋,转过头满脸歉意地望向皇帝,道,“既然厂督的胞弟对公主属意已久,那儿臣也不好再强人所难,还是母亲定夺吧。”
“母亲,此等婚姻大事,自然要问过五妹的意思!”四公主急道。
“都少说两句,朕自有论断。”
女皇合上眼揉摁眉心,眼也不睁道,“蔺卿,朕让你找的高人可有眉目了?”
蔺长泽含笑应个是,道:“臣已命人将高人请入了厂督府,待药引集齐方可开始炼丹,陛下稍安勿躁。”
“好!”周穆沅抚掌而笑,龙颜大悦道:“朕就准了你胞弟与五公主的亲事,改日请你弟弟入宫来,要与公主婚配,朕也要给他赐个官爵才是。”
“臣谢主隆恩。”
女皇的目光落到公主身上,笑道,“阿满,怎么了?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谢恩了?”
高兴?她疯了才会觉得高兴吧!周景夕咬了咬牙,心头十万个愤懑。这算什么?蔺长泽办好了差,所以把她当物品来赏赐么?她堂堂一个女将军,这可真是奇耻大辱!然而她还是勉强挤出个笑,站起身,走到殿中央行朝皇帝行跪拜礼,“儿臣谢主隆恩。”
“平身。”
“谢陛下。
两个身影并排跪着,声音传来也是重叠的。周景夕蹙眉,微微侧目,眸子里映入蔺长泽无懈可击的侧脸。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或其它,撩了蟒袍站起身,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
“可笑。”他听见她的声音闷得低低的,阴阳怪气从耳畔传来,讥讽的语调:“又不是给你赐婚,你瞎谢个屁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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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古今,无论在哪个王朝,哪个时代,皇子公主们的婚姻都是帝王用来巩固权力的牺牲品。身为皇族中人,命运其实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周景夕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心中并未太多的埋怨女皇周穆沅。
赐婚不过一段插曲,众人落座过后,酒宴歌舞仍旧继续。殿上美人的水袖拂如云海,珠帘后的乐官则以琴笛合奏凤求凰,曲调悠扬,婉转缠绵。紫宸殿中的一切都与方才不同,然而席间人的心情却千差万别了。
五公主婚事一定,毫无疑问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重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往来间便将当今朝堂的局势重新划分了个清楚。几个尚书寺卿互相递个眼色,不约而同地起身朝西厂厂督以及几位档头敬酒。开了这个头,接下来表敬意的臣工显贵更是络绎不绝了。
恭贺的话语翻来覆去也就几句,不过就是厂督栋梁之才劳苦功高云云,令弟也必定年轻有为云云,祝令弟和五殿下百年好合云云。因着这茬儿,周景夕偶尔也会被扯进来,她心头翻白眼,脸上却皮笑肉不笑地端着酒樽,时不时给个面子陪饮一口。
酒香在唇齿间荡染开,周景夕咂咂嘴吸了口气,忽然袖子被人扯了扯。她蹙眉转过头,“魏副将?你什么时候偷偷过来的?”
“什么是偷偷啊,”魏芙嘁了一声,扬手往殿上比划了下,道,“这会儿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正大光明走过来也没人会注意。”
五公主递过去一杯斟满的酒杯,打趣她道,“怎么,副将是看你将军喝多了,特意来替我挡酒?”
魏芙瘪嘴,撑着下巴满脸不解地望着她,压着声音道,“将军啊,属下都快急死了,您怎么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她说着忽然停住,拿手不着痕迹地掩住嘴,这才闷闷道,“陛下把你指婚给了蔺厂督的弟弟!我还真就奇了怪了,认识厂督也好些年了,他从哪儿冒出来个弟弟啊?”
“你管这些个。真也好假也罢,蔺长泽说有,那就是有。”周景夕一哂,挑高半边眉毛看向她,“只要咱们圣上高兴,别说把我指给他弟弟,指给他爹都行。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副将小脸一垮,耷拉着双肩凑近她耳侧紧张道,“殿下不是说……厂督是三公主那边儿的人吗?难道真将咱们的虎符拱手相送?”
她正捻着颗葡萄慢悠悠地剥,闻言动作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道,“在雪貂那事之前,我的确这样觉得。”
“那之后呢?”魏芙更加困惑了,“不是这样么?”
周景夕将葡萄扔进嘴里,一面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魏芙,口里含糊不清道:“四肢发达头脑简,这说的就是你。脑袋长着是拿来想东西的,”边说边敲了敲副将的头,“你把这玩意儿当摆设啊?”
魏芙吃痛,捂着额头一脸委屈,“属下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周景夕一脸漠然地观望着对面,淡淡道。毕竟宴席之上不适合谈事,毕竟人太多,眼杂耳杂,大燕能人异士颇多,她不确定这些臣工里头有没有会读唇语的人,所以也不打算和这丫头解释了。
紫宸殿中,后宫一侧平静无波,另一侧却是截然不同的风云暗涌之态。这头,沛国公薛远江才偕一家朝五公主与厂督道完贺,诤国府的人便坐不住了。臣工们都有眼色,二虎相争的节骨眼没人敢瞎搀和,一个个都选择了埋着头默默喝茶。
西厂势力本就强大,如今多了一枚虎符,更是如虎添翼,自然而然成了各大望族争相拉拢的香饽饽。顾安举杯,笑容满面道,“顾某实在惭愧,与厂督相交多年,却连令弟一面也未曾得见,改日必定亲自登门拜访。今日吾皇大寿,令弟又与五公主缔结了婚约,实是双喜临门,恭喜厂督。”